師聰恍如不聞,細細彈完「神龜負圖曲」,收指長吁道︰「如斯妙曲,很久沒彈過了,巢里的鳥兒也被驚動了?」說話間,眉毛底下啾啾輕啼,眼窩里當真鑽出一只小鳥——他深陷的眼洞居然是鳥巢。小鳥在里面住久了,听慣閑彈逸奏,今日忽聞樂音激烈,不禁驚懼參半,曲停探頭張望,猛見宇宙鋒寒光閃爍,小鳥嚇得「唧」的一聲,縮回眼洞里瑟瑟發抖。琴仙嘆道︰「尊駕法力,強至極矣,實為蒼生之大害。」
桃夭夭道︰「少胡扯!你分化我的元神,禍害別人又怎麼說!」把宇宙鋒往回縮了尺許,肅然道︰「念你是正派前輩,昆侖峨嵋有淵源,勾走我分身這事就不提了。只把夜千影交還,往後尚有相見之日。」師聰道︰「如若不還,又當怎樣?」桃夭夭道︰「咦,奇了怪了,昆侖派不講道理麼?夜千影身為百里文虎之子,明明是我峨嵋派的人,你們強留他作甚?」
師聰道︰「留下此子為質,以防峨嵋派越軌。」桃夭夭笑道︰「你倒坦白啊!拿人家兒子當人質。不仁不義之舉,是正派仙家干的?」師聰淡然道︰「仁義行于人世,方外何必論之。」
桃夭夭︰「好!好!人世之外不用講仁義。」宇宙鋒一挺,架在他的脖子上,道︰「既如此,莫怪我對你不仁了!」師聰微笑道︰「吾頭可取,尊駕未必如願。先聞小奏數首,雅正之曲猶未奉呈。老夫最拿手的技藝,尚要請尊駕領略。」懸指箕張,又彈響了琴曲。桃夭夭冷笑道︰「還比琴…….」忽地臉色大變,聳身一震。
此時琴音高亮,泊泊浩淼,隱含寬宏氣概。師聰神情恬然,雖是利劍加項,卻象千刀萬剮都無怨恨。桃夭夭被感染了,寬容之念充滿胸臆,慢慢挪開了宇宙鋒。緊接著師聰旋身而立,踉踉蹌蹌的繞行。琴調轉而悠閑,散漫,宮音居四弦,角羽分居一四,節拍徜徉,好似出家人信步天涯。桃夭夭禁不住學他,也飄飄忽忽的向外退,霍地悟到中了暗招,心里連叫「麻煩了!他的元神在我體內!」
琴仙將元神分出少部分,混入分身的魂魄,由此令其受控听命。而分身與桃夭夭重合後,琴仙那點元神也進入桃夭夭的身體,成了「心曲相通」的紐帶。桃夭夭以往殺死妖怪,毫不費力從妖魂中汲取各類法術。豈知師聰的仙魂性質奇特,雖被攝入對方的體內,仍能和原主心意連通,甚而控御新進入的軀體。自此師聰的情緒起落,行止變動,通過琴音傳給元神,桃夭夭都將產生感應,亦步亦趨,難以自主。
桃夭夭察知個中微妙,心下暗暗叫苦,欲待拔劍進擊,懶洋洋的提不起斗志;想用天王盾防御,對方並無攻勢;如果用琴術相搏,料想難勝昆侖正法。萬般無奈之下,桃夭夭按膝箕坐,運起鴇妖的「水性分魂術」,試著將琴仙的元神逼向體外。
蓋因「花鴇」是鐘性情多變的禽妖,前一時溫良,後一時貪佞,當著面堅貞,背過身就變節,好象有多條靈魂同集于身,可隨時選此舍彼,素為禽類中最低賤者。若非情急勢危,桃夭夭絕不願采用這種妖法。當下岔氣分神,喉嚨里「咯咯」奸笑,剛才由琴音引發的寬厚,閑逸等神情,被奸佞之色擠出面部,琴仙的元神是否一並擠出?桃夭夭心里沒底,但死馬當活馬醫,好歹要試一試。
這時候,師聰的琴曲又變了,宮音居五弦,羽居四弦,指法緊促急勁,抒情激昂壯烈,猶如高潔之士憤世嫉俗,站立在峰巔上拋淚狂歌。桃夭夭半邊臉悲憤,另半邊臉保持奸笑,一念所執,努力用笑臉把悲相擠開。那怪樣萬般滑稽,恰似五官在臉上打起了群架。正當不可開交,曲調再變,收羽起角,盡抒悲風,一韻催心斷肝腸。忽然琴仙張開了嘴,「啊,啊」的號哭起來。
他這一哭,桃夭夭心生感動,淚水也從眼角滑落。琴曲淒寒愈演愈烈,又隱約傳出裂帛隳瓦的狠勁。琴道本來講究中正平和,樂而不婬,哀而不傷,但最高妙的「清角」卻能感泣鬼神。此時師聰調走偏激,彈的正是上古清角神曲。桃夭夭滿面是淚,花鴇妖術漸弱,內心深處反而平靜了,暗忖「你哭我也哭,這有何妨,反正造不成傷害,權當小小戲耍罷了。等你鬧騰疲倦了,老子再想法驅離你的元神!」想到此節,心緒大定,瞧著師聰前俯後仰癲態,不由自主跟著照做,肚子里暗笑「這麼發痴亂跳有啥用,能傷到我半根寒毛麼?」
忽然間打個激靈,想到「他干什麼,我就干什麼,他若自殺,難道我也自殺!」
一念未落,師聰食中無名三指潑甩,琴曲中傳出金銳劈風之音,好似一把利刃向後疾翻,「唰」的一下,竟將他自己的右臂齊肩斬斷!
桃夭夭大駭,就看左手舉起宇宙鋒,也要朝自家右臂劈下,急中生智,右腳扎樁左腳斜伸,原地飛速打旋,避開左手揮擊的勢頭。一霎時宇宙鋒砍空,劍鋒攪的天昏地搖。如此邊砍邊轉,直轉到三五千圈方漸消停,左臂的勁力軟了,顫悠悠欲舉又放。那邊琴仙單手彈曲,悲意有增無減,不知是配合曲意,還是因為斷臂苦痛,他伸長脖頸敞開喉嚨,只管悲號長慟,哭聲如驚鶴,如蒼猿,久久回蕩在蒼山霄漢之間。
桃夭夭逐漸收住轉勢,一低頭,瞥見地上琴仙那條斷掉的臂膀,已變焦炭一般枯黑,料是施下某種詛咒,令斷肢無法重新接回,殘肢也不能再行復生。想到此桃夭夭心驚膽戰,暗叫「他瘋了!自殘自傷,他想跟我同歸于盡!」耳聞琴音悠渺,長嚎狂放,充滿了自恨自棄的情感,心下不由暗生愧疚,想起以往牽累母親,情傷靈兒,背棄小雪……屠殺毛人,毀破城市……等等不堪回首的舊事,自己的罪孽罄竹難書!切斷手臂又怎樣,四肢盡斷都未必能贖罪!
忽而靈念倏閃,警醒道「別被他的元神左右!」心境略明,合齒咬痛舌尖,暗地里自我告誡「我沒罪過,我不悲傷,我好處多的很,我不能自己砍自己。」念幾遍輕松了些,思量若把琴仙逗樂,或可破解琴曲的悲意。卻看師聰不癲狂了,姿勢凝穩,臉上滿是上刑場的神色,抬左臂往前湊,好象準備伏罪挨刀。桃夭夭劍交右手,也側過左半身,照著他的樣子做,虧得有上次經驗,叫聲不好,擰腰旋踵,又開始拼命的打轉。
但此時的琴音變緩了,抑郁悲沉,好似鉛液漫溢,把周圍的事物全都粘連凝固。桃夭夭身法漸變滯重,右手運劍劈向左臂,隨琴曲加強力道,偶爾變調拔高,劍鋒下擊忽快,好幾次險些劈中肩頭。桃夭夭大急,心里狂呼「必須逼出他的元神!必須擺月兌他的牽制!」無聲的吶喊,抵抗的意志,自殘的狂思,千頭萬緒紛雜,內心交戰如火如荼。又有琴仙的元神暗中傳感,導引他側耳傾听樂聲。只聞琴聲漸低,直至若有若無的境地……
猛然「咚咚」大響,琴音激振,悲沉轉為悲壯,空中風雲卷縮,俄而凝作長劍之形。桃夭夭知道琴曲到了尾聲,最精妙的絕響即將奏出,最厲害的絕殺也漸臨近。師聰踏足仰面,透著壯士斷腕的決絕。隨著他左手快撥,那劍形雲氣飛臨面前,向上越揚越高,仿佛積蓄力量準備最後一擊!桃夭夭出神的望著,右手的宇宙鋒也往上舉高,明知于己不利,依舊照做不誤,僅剩心底焦灼呼喊「怎麼辦?怎麼辦?」思緒如沸,驀然閃過疑問「他手里沒琴,如何彈響琴音?」
一念方生,恰似暗屋里亮起燈火,後續諸念歷歷在心「我先用琴術相斗,同樣空手彈音,感覺借助了某種勢力。莫非是他的真氣?可我沒感到他真氣流轉……他把元神強加給我的分身,次後合入我的本體,必定也用真氣傳送,昆侖仙宗不是天山仙宗,施法豈能不用真氣?切斷真氣可破其術,問題是他的真氣藏在哪里?」轉念如電,耳听琴音宏遠,四面八方傳來回聲,好象河谷山嶺都變成了巨琴。桃夭夭靈光乍現,暗叫道「真氣融入大地!他的真氣融進地上景物!五條瀑布是五根琴弦!」
正在這時琴音忽頓,雲劍蓄力已足,轉勢從最高點下降。桃夭夭來不及想明白,趕在頭里蹬腿翻滾,順宇宙鋒的去勢猛劈地面。電光火石之際,琴曲振弦收尾,那雲劍呼嘯而下,立將琴仙的左臂斬落。同時山崖被宇宙鋒從頂劈開,五條瀑布散為飛沫,大塊土石堵塞了逆流的水勢。原本悠長的余音,忽也戛然頓止,「宮商角徵羽」五根琴弦,如被一把剪刀齊齊剪斷。
震動頃刻即停,過後是死一般的寂靜。桃夭夭按膝俯首,一動不動,暗察外來的元神流出心竅,慢慢離體飄走。自身的魂魄重構,轉純,終至復還如初。一剎躍起清嘯,只覺百骸無不松快,好象又一回獲得生命。待落地嘯聲止息,耳畔傳來琴仙沙啞的話音︰「老夫兩臂齊斷,難傷尊駕一發。仙道英雄輩出,實是後生可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