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來的時候,並非清爽的秋天,而是寒冷的冬季。
那時我還在邊城。
孩提時唯一還記得的東西,只有父母的笑,一起胡鬧的伙伴以及邊城狹長的街道。
當然還有那場火,突如其來的大火。
縣老爺說,這叫飛來橫禍,天災。
我不懂什麼叫天災,只曉得那沖天的火苗吞噬了我家房子,也吞掉了爹和娘。
我站在燃燒的房門前,望著翻卷上天際的濃煙,只覺得那火光血紅而妖異。
我驚恐地哭泣,在天寒地凍的夜晚,感覺不到任何溫暖。
是你,用劍斬斷了房梁,是你沖進屋去,搶出了我父母的尸骸,我卻只知道拉著你的衣袖不住抽泣,喊著媽媽。
我竟不知去望你一眼,看看你這救命恩人的模樣。
你把我擁入懷內,溫柔地用袖口抹掉臉上的淚痕,卻殘忍地告訴我︰哭泣,已無濟于事。
你很殘忍,明明給我希望,卻再用力推我一把。
你知不知道,那一刻,我唯一能倚靠的只有你。
你不過大我十歲,卻已是名滿江湖的女劍客,慧劍門的傳人,而我只是一個不知曉江湖為何物的孩子。
我跟著你上了路,憧憬著你口中所要闖蕩的江湖,你的背影在我眼中化作觸踫不到的懷抱,盡管你從此再未對我笑過一次。
你客居在漂泊的旅途上,始終匆匆忙忙走著,許多年,我啃過你懷中暖過的窩頭,喝過你用泉水煮的夾生米粥,卻始終見不到你暖暖的眼神。
記得,第一次我懇求你教我學劍的時候,你是怎麼默默拒絕了我。
你不肯說,你心中是多麼舍不得我背上你那負重一生的重擔。
我卻天真地想替你挑下一切擔子。
我恨你,恨你對我若即若離。
我開始偷偷記下每一次你出招的模樣,也包括你半夜悄悄練劍的影子,我發狂般以為自己可以令你大吃一驚,卻在那個不堪回首的夜晚令你莫名心寒。
我不過是看到那個自以為是的俠客對你指指點點,倍感憤慨,背著你出手把他揍了個痛快,你卻當眾撕下我的面罩,狠狠甩了我一巴掌。
你的手掌竟那般冰冷,冷得像是那晚寒冬的積雪,我看到你不可思議的眼神中含著淚光。
那一刻,我幾近崩潰,不明白錯在哪里?
我大聲說著恨你,逃離那個讓我此生再也不想回首的地方。
我躲在外面遲遲不肯回家,任他天寒地凍,任他二月飛雪,我決定跟你賭氣,你不願看到我做的事,我統統做給你看。
我就像個任性的孩子,胡天胡地,直到你又一次將我找到,狠狠甩了我第二巴掌。
這一回,我沒能躲開你的懷抱,被你緊緊摟著,避不開那淚水打濕我的鼻梁。
我惶恐了,那時我是真把你當成唯一的親人。
你的認同,遠勝我的一切。
我說,回去吧,我再也不鬧了。
你卻把我按到在地,掌心按在我的額頭上,問︰真的想學劍嗎?那麼跪下喊我師父吧。
師父?我終于知道該怎樣稱呼你的名字,你卻賜給了我一道溝壑。
我跪在地上仰望著你,那一天悲喜交加。
慧劍門傳女不傳男,我卻成了百年來第一位男弟子,為了改良你那一貫陰柔的劍法,你煞費了苦心。
每一晚我看著你苦思第二日的功課,心里卻想著從此與你並肩馳騁江湖的快意。
日子,真的過得很快,不知何時你的發絲已平添一抹鬢白。
那一夜,你不以為意,斜插了朵梅花,掩蓋那抹素白,還笑問我是否老的像個阿婆了,我卻望著鏡中的你不知所措。
你破天荒在我面前飲了酒,醉後的你臉上飛起讓我難忘的腮紅。
師父,你在為什麼而心悸?
我惶恐著問你,你卻搖頭,嘆息自己是個女兒身。
你已是名滿江湖,卻追尋不到自己的雲端。
那一刻,我很想將你攬在懷里,還你我欠下的呵護。
我默默為你斟酒,不發一言,我的心中立下壯志。
我會成為慧劍門的驕傲,我要練成獨步天下的劍法,我要自己的劍能劃出最璀璨的光芒。
我要你的名字,永載江湖。
我背著你偷偷離去,在你送我的那把劍上刻下驚雁二字。
驚天的驚,大雁的雁。
我要用這把劍為你留下一個名字。
闖蕩天涯的人生從此開始,我混跡江湖,一人一劍。
記憶里,挑戰過很多人。
南天門的清風劍,號稱江湖第一俊秀。
我見他的時候,傲慢得很,派頭很大。
我卻把姿態放得很低,任他演出百花繚亂的劍招。
卻在決勝的剎那,斬破他的劍鋒。
二流的手法硬要裝做一流的派頭,委實可笑。
我踐踏著他的羞愧,悄然離去。
獨孤門的星月老叟,成名已久,我心久仰,曾去拜訪。
秉燭夜談,論劍幾宿,獲益良多。
只是他寶刀未老,心已老,可惜。
我見識過江湖中形形色色的面孔,也曾被人亡命追殺。
我頂著一個聲名狼藉的頭餃,過得並不愉快。
盡快,別人贈了我個稱號,狂劍。
原來,獨步天下的感覺也並非那麼美妙。
終于,又是北雁南飛的日子,我信步回到那個當初離別的地方。
踏著滿地的梅花碎瓣,我望見了那個痴坐門前,孤獨的你。
你已是滿頭的蒼白,彈指間芳華老矣。
凝視著我的出現,你還是那麼淡淡喊著我的名字,卻再也不說什麼。
我不知你在我走後,竟是大病一場,一直堅忍的你,在初遇時已是命不久矣。
慧劍門的盛名,早已令你不堪重荷,你的身體本就是那般柔弱。
你始終是不甘示弱的雁。
我環抱起你的身子,將你扶上床,發誓要守護你到最後。
你卻無力地推開我,說︰記住,你我永遠都是師徒。
師徒二字阻隔了你我之間的思念,我分不清那絲絲掛念,是情?是恩?
外面淡淡落下白雪,我生起火爐陪坐在你的身邊,搓著手為你取暖。
我知道日子不遠了,世上最愛我的人終究要離我而去,我只想默默陪你看完最後一場雪。
許是累了,你終于停靠在我的肩膀,緩緩睡去。
我听著你的夢喃,清楚記得那離別的囑托︰將我葬在梅花樹下吧,我會永遠望著你。
雁,為什麼你的身體總是這般冰冷,冷得就像終年不化的積雪。
是否你的心也早被這積雪所冰封,所以才吝嗇得到死也不肯露一下你的笑。
我曾是那麼想化開你心中的那團雪,只是這一生終沒有這機會了。
很多年以後,我開始用刀,斷刀。
用刀,不是因為喜歡,只是偏愛那割裂的感覺,就像這殘破的世間,我不完美的人生。
在我心中,最愛的依然是劍。
只是,這世上真正會用劍的人,早已絕跡。
ps,題記逝去的武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