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峰與竺道潛有關神與形相互關系的辯論,能听懂的人並不多,有的話語很繞人也很拗口,往往當他們在思索其意的時候,又進入了下一個辯題,如此一來,前面不懂,後面積壓,越來越不知所雲。
然而,識貨的人還是有的,如吳普真人、葛洪、王導、溫嶠庚亮師徒、荀菘父女等等。這些人面部皆帶上了了解明悟的表情,顯是品出了個中三味。
另外如王羲之、諸葛菲、張靈芸、蘇綺貞、郗璇等年輕一些且學識較豐的,臉上則現出了深思之色,應是有所觸動。
但是不管听懂听不懂,都能看出竺道潛已有了不支跡象,從人與樹木、到活人與死人、再到精神與**、凡人與聖人,雲峰每一次均是對答如流,而竺道潛卻提問的間隔越來越長,待他問無可問,又或是問題中再無新意,那麼,則可以判定勝負已分。
時間已到了正午時分,盡管陽光直射向大地,但十月的建康已較為寒冷,可仔細看去,竺道潛的額頭竟沁出了細密的汗珠!再對照雲峰的氣定神閑,很明顯,竺道潛落敗只是時間問題!
此時,雲峰正在回答著是竺道潛的又一個問題,這個問題如不出意外,應該是最後一個問題了︰觀三聖立教,皆言神不滅!
有見地的人心里清楚,這個問題一出,竺道潛已無異于認輸。很簡單。三聖指道教老子、孔教孔子、釋教釋迦!竺道潛身為佛門弟子。竟把道教孔教給扯了出來,說明以他的佛學造詣,已經無法抵擋住雲峰的言辭,單從佛門來說,已經敗了。
雲峰的回答也已經接近了尾聲︰「聖人言神不滅,《禮記祭義》記載︰‘為之宗廟,以鬼饗之。’此為聖人教化之法,其意在于順從孝子情感,糾正偷惰與輕浮傾向。
另《禮記禮運》有雲︰若于祭祀前三日齋戒沐浴,可見神明。記載明確。方法簡單,道人或在坐諸位皆可照法一試。本將卻以為,此神明意指神智明晰,精神透徹。而非臆想中之神靈!」
竺道潛勉強抓住了個漏洞,指責道︰「貧道聞將軍言中所指,似有不敬諸聖之意,將軍是否認同?」
雲峰拱了拱手,正色道︰「道人以為本將不敬聖人,本將卻以為尊敬不等同于言听計從!聖人之言是否一言九鼎,是否不容質疑?本將以為大謬。
所謂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自然有春夏秋冬。有夜晝變換,有風雨雷電,有生老病死,自然無時無刻不在運動流轉,自然在變,道亦在變,人事更是需變,與道、與自然相對應符合。
聖人之所以為聖,在于其道與世相合,孔子作《春秋》而亂臣賊子懼。董公獻《舉賢良對策》而漢室江山定!然而,聖人之道是否也適用于今世?
經春秋戰國、秦漢一統、三國亂世、及至我朝已有八百年,這八百年來天下時分時合,社會動蕩劇烈。如今百姓困苦,河山傾頹。國家有朝不保夕之虞。顯見,先聖之道。已再不適于今世,必須尋變!先聖之言,只可當作一家之言,而不能奉為金科玉律!聖人皆言神不滅,豈可信以為真?
只有道與今世相符,國家才能安定,百姓才能樂業,國祚方可廷綿長存!」
雲峰擲地有聲的話語有如一記冬雷在宮城上方轟然炸響!眾人無論認同不認同,皆被震撼驚住!在當時,這種言論就是大逆不道!異端邪說!士人多談玄,從表面上看,玄學在儒而非儒,似道而非道,非湯武薄周孔,且玄學名士常有一些背禮傷教的言辭行為。然而,就其維護宗法等級制度及其與之相適應的倫理道理規範這一思想主旨而言,玄學與儒學實為異曲同工,一脈相承!
玄學的中心意旨實為論證道家所推崇的自然與儒家所宣揚的名教之間的一致性,主張儒道兼綜,依然尊孔子為最高聖!而雲峰,表面雖說的委婉,可是明眼人都能听的出來,這人在搞全面否定,先聖之道不合用于今世,他要另起爐灶,重新開火!
說話到這個份上,已偏離了辯論主題,大家都明白,雲峰在借題發揮,趁機宣揚他在涼州奉行的那一套,一時之間,廣場上陷入了短時間的寂靜。
小部分認同他的人,心底漸漸起了共鳴,細細想來,這人所說的也不是全無道理,畢竟秦涼二州百姓富足、社會和諧是真真切切存在的事實!
大部分人不認同他,卻是心生顫栗,膽寒不已!偏生他們一時還奈何不得雲峰,雲峰並不是白面儒生又或是平民百姓,可以任人揉捏,心里都產生了種不妙的預感,這天,恐怕要變了!
「你,你胡言亂語,妖言惑眾!豎子怎敢如此大膽?」一個又驚又怒卻又底氣不足的聲音響了起來。
雲峰轉頭一看,此人是揚州大中正陸曄,頓時面色一沉,刷的一下挺身而立,斥道︰「本將與竺道人辯戰,與你何干?閉嘴!」接著凌厲的眼神一掃,那派頭仿佛皇帝不是司馬睿,而是他雲峰!又向後猛一招手,親衛們立刻散開到廣場各處,向公卿士族發放起了小冊子,正是與譙敏之辯戰經學的整理歸納︰《成都議記》!
眾人無不膛目結舌,什麼叫囂張狂妄?今天總算見識到了,雲峰當眾散發異端邪說,囂張狂妄簡直到無以復加的地步!可靜下心一想,配合他的言語、表情、氣勢,的確沒有比在這個時候發放更加合適的時機了。可以說,此時的雲峰才真正在建康具有了影響力,以前大家都認為他在嘩眾取寵,沒想到的是,這人突出奇兵,祭出了思想大旗!
雲峰心里卻有些遺憾,譙秀的《民本論》還在研寫當中,否則造成的沖擊將會更大!
士族公卿們紛紛翻閱著,就連司馬紹都從黃門處要了一本過來。大多數人只看了開頭,便勃然色變,要麼重重扔在地上,要麼刷刷刷撕了個粉碎!但依然有人面露深思,看個幾句,想一想,然後再看,越來越有言簡意賅,字字珠璣的感覺!
雲峰不奢求所有人都能接受,他只需要能在士族同盟中打開條突破口,從廣場上各人的反應來看,他的目標無疑已經達到。但他就好似意猶未盡一般,繼續大聲說道︰「本將于秦涼二州抑佛,實為釋道不是我道,釋教損害國政,沙門敗壞民俗!
為何百姓寧可傾家蕩產禮佛拜佛而不願接濟親友撫恤貧困?此為釋道重利己而輕濟世。因此佞佛之人有窮親貧友相求,皆斤斤計較,吝嗇之極,不願解囊相助,卻反過來將資財貢獻佛寺,獻媚求歡于沙門。若非能從沙門撈取好處,在親友處無油水可榨又何至于如此?況且拜佛雖破費錢財,卻可獲得周急積善之美名。
釋道惑人以茫昧之言、懼人以阿鼻之苦、誘人以虛誕之辭、欣人以兜率之樂。故舍棄祖宗袍服,改穿橫衣,廢棄禮樂,列水瓶飯缽,家家骨肉分離,人人子嗣絕滅!
致使軍失其戰力,吏空于官府,良田廢棄荒蕪,財富被奢侈的寺院建築耗盡,奸佞不法之徒層出不窮,此皆為釋道之禍也。
本將于涼州抑制釋道已有兩年,如今府庫充實,兵強馬壯,百姓行自我修養,互助濟人,各守其職,各安天命。民夫甘于躬耕田畝,君子保其恬和樸素本性。此皆為抑佛之利也」
雲峰語調高亢,鏗鏘有聲,滔滔不絕,擺事實,講證據,大談特談尊佛的壞處,好容易,話話一轉,看向竺道潛問道︰「竺道人是否還有疑問?」
竺道潛面現掙扎,久久不語,其實他也明白,他早就輸了,而且輸的徹頭徹尾,雲峰批駁聖人,批駁釋道雖然言辭有過激之嫌,但是竺道潛卻沒法做出有效的反擊,如陸曄般空洞漫罵他也做不出來。只是一時還不能接受現實而已。
「法深,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你還要痴迷到幾時?」王導突然站了起來,開口喝道。
竺道潛渾身劇顫,漸漸地,表情竟變的輕松自如,施禮道︰「今日貧道認輸,最遲明日,便將地契文書送于將軍府上!然而,佛門絕非將軍所言不堪,只是修佛之人入了岐途罷了,如貧道般,亦是起了貪色之念,心中有垢,又如何能禮佛事佛?今日得將軍當頭棒喝,貧道感激不盡,他日有緣,當再來尋將軍一論佛法,告辭!」
雲峰能看的出來,竺道潛拋去了名與利的包袱,隱隱觸模到了佛法真諦,當即還禮道︰「一切皆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本將恭賀道人得悟佛法真諦,好走不送。」
一瞬間,竺道潛臉上現出了欣喜之色,帶有一種佛祖拈花微笑的意境!向雲峰合什為禮,深深一躬,隨後倒退三步,大袖一甩,再不理會場中眾人,轉身而去。
雲峰怔怔的看著竺道潛的背影,心情變的異常復雜。
竺道潛敗了嗎?雲峰認為沒有,竺道潛于一剎那頓悟了,領悟到了佛學真諦,緣生性空!雖敗實勝!可以說,雲峰親手造就了一名佛學宗師,佛學將因竺道潛而發揚光大,在思想理論上成為雲峰的大敵,而他的本意是要把佛教打下神壇!
雲峰也不算失敗,先前的預想一一得到實現,可謂完美之極。
只能把這一場辯論的結果勉強看成雙贏!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