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狼王,帖孛爾是听說過的。傳說中那勇猛異常嗜血無比的草原狼王,在失去了愛子或者母狼的時候,便會仰天嚎叫,聲音悲切而淒厲,三百里之外都會給听見。這樣的狼王,是正進入了它最悍勇最不能阻擋其瘋狂狀態的時候,便是草原上最勇猛的勇士守護王帳的巴圖魯們,即使付出百人千人的代價,也仍有可能給狼王逃了出去。
帖孛爾覺得自己的脊背上有寒氣升起來,從腰間出發,經過自己的脖子,直要將自己天靈蓋掀起一般,有一個聲音直道︰「他是來報仇的!他是來報仇的!「
帖孛爾幾乎沒有力氣再去撥開眼前阻擋住視線的枯草,呆呆趴在地上只想道︰「難道他是那個村莊的獵戶?難道我們進了那個村莊的時候他正好不在家,回來之後發現死人和大火才追來的?」
他不敢也不可能去問那個殺神一樣的南人,只好趴在地上等待那人殺光自己同伴後離去而得以月兌身,心中紛亂只是顧著自己的想象去了。
天幸耳邊那同伴慘烈而痛苦的哀嚎聲夾雜著戰馬悲鳴起來的蕭殺氣氛,使得帖孛爾沒有陷入自己的想象中太久。
不知過了多久,他第二次撥開眼前的草叢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近處的篝火火光,已經不能照出廝殺的眾人,他只能憑借著銳利的眼神和不住呵斥的人聲去分辨戰果。
粗豪嗓子的呵斥聲越來越少了,他明白那意味著自己的同伴越來越少了,很多熟悉的聲音已經听不見,那一定是已經死在著南人手上。
黑夜中更加濃黑的幾團影子不住分合,每一次交匯便一聲大吼傳出,一個人影倒地。帖孛爾痛苦地伸手抓住了自己的頭發搖動,卻總是能眼睜睜看到自己的同伴死去,他也無可奈何。
就這樣,帖孛爾在草叢中一直趴著到了現在,山丘下呵斥聲停止以後,可能同伴們都已遭不幸,深知不能力敵的他便將整個身子縮起來小心翼翼,大氣也不敢出一口。
東方亮白的色彩慢慢奪了起來,那顆永遠明亮的星星也升了上來,黑夜,即將過去!
帖孛爾心下暗暗叫苦,他知道天亮了以後,自己雖然不虞被凍死,卻絕對要給那眼楮銳利如雄鷹狼王一般的南人殺死!但他不敢動,因為他不知道那南人在哪里!黑夜中,或許那殺神就在自己身邊,如果自己一個不小心弄出哪怕很輕微的響動,自己便要與同伴們一樣永眠在這無名小山丘上了。
一陣清冽的晨風吹過,從回憶中醒過卻越發明顯感覺到身上的血液流動地越來越慢了,帖孛爾心下沮喪一陣陣傳來,心中直叫道︰「無所不能的長生天啊,難道您就這麼眼睜睜看著您的子孫要活生生凍死在這里?」
偶爾瞥見山丘上那數十人頭時候,他卻轉念又暗喜道︰「長生天垂憐,您虔誠的子孫,我,帖孛爾還活著!」不由自主地嘆了一口舒服的長氣,卻片刻便醒悟過來,那殺神還在左近,這一聲長嘆,恐怕招惹來了死亡!
這帖孛爾也是果斷的匈奴勇士,發覺自己已經犯下了不可饒恕的錯誤,登時便不管是不是已經給那南人察覺,用盡全身的力氣便向山丘下滾下去,不住的坎坷墊著自己的身體,數十丈緩坡山路顛簸之下,他全身漸漸發熱起來,手腳已經不似方才那麼冰涼了。
但他卻歡喜不起來,因為他身子的落點,正是那篝火旁邊,那殺神南人,正坐在火堆旁邊烤著馬肉,身邊便是那令自己仇恨也不能興起的青銅長劍。長劍在火光的照耀下,發出血腥而妖冶的光華,一閃一閃的,似隨時準備暴起將自己的人頭砍落下來。
絕望蔓延了帖孛爾的眼楮,情知一死的一剎那間他心中狠勁爆發,不顧還在滾動的身體以及向臉上撲來的泥土,他張嘴一聲大吼吞下堅硬凍土一塊,伸手抓起不知哪個同伴丟下的彎刀,不等止住身體下落便躍起來,仰天咆哮一聲用左手擂打自己胸膛,任由已經愈合的傷口中鮮血潺潺流下。
低下頭去,帖孛爾喉嚨間咕咕作響,片刻已將胸腔擠出來的一句話染得低沉而沙啞︰「我要殺了你!」
那南人似不屑抬頭去看他一眼,仍然低頭翻轉著火上香氣正飄溢出來的馬肉,修長的雙手分出一只卻在劍鞘上擊打著古怪的調子,最里面也咕咕噥噥似唱似念說著听不懂的話語。
帖孛爾盛怒絕望之中沒有注意,這南人坐著的方向,正是向著南方。他臉色肅然聲音低沉,口中不住低念的,只想想便能猜到,是對那些死去了的南人村民說的話,或者應該算是悼詞祝福。
帖孛爾憤怒,他很想立刻提刀上去便將那南人殺死。但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現在,自己的機會只有一次,要麼殺死這個殺神,要麼,便被這個殺神殺死。
他不得不分外小心,分外重視這只有一次的機會。
當下凝神握刀,緩緩在那南人周圍丈許處轉圈,一邊是為了尋找到能使自己以弱敵強一擊必殺的敵人破綻,一方面,卻他雙手雙腳血液還沒有活動開,趁機將身子暖和了,才會有那雷霆一擊的出現。
在帖孛爾此刻的眼楮中,那隨意坐著的南人渾身到處都是破綻,但他不敢輕易上前,半夜前那幾個追擊的同伴給他引誘殺死,足以將一切佔便宜的念頭扼殺在心中。
就這樣單方面的對峙,帖孛爾的耐心也好的出奇,居然連著轉了幾十個圈子,眼中的凝重神色一點也沒有消散,也看不出一點浮躁的情緒來。
通紅的朝陽,慢慢露出了一點頭頂,金色的光芒照耀了這個大地,端坐著吞咽馬肉的那南人,此時在晨光中但見他披頭散發,身著一襲灰黑色的長袍,袖口處卻裁剪出扣腕的束縛出來,卻不是任何帖孛爾見過的南人裝束,只有那右胸**叉起來的對襟,才能判定他的的確確是南朝秦國人。
翛然,那人停下在骨頭上啃個不停的動作,迎著朝陽抬起頭來,帖孛爾發現,那一雙黑色大眼給陽光一照,竟然發出妖冶的淡金色光華來。
便在帖孛爾這一愣中,這少年南人站起身來,直駭得帖孛爾連著倒退三步,手中彎刀也橫在胸前。
那南人少年咧嘴一笑,油膩的嘴唇在金色光芒下熠熠生輝,卻帖孛爾只能看到他狼王一般的利齒,寒氣又從腳底下冒上來了,止不住又向後倒退了三步,手中彎刀也握得越發生緊。
南人少年好笑看著這個凶殘的匈奴人害怕成這樣,轉瞬間忽又想起什麼來,臉上似喜似悲,怔怔間又眼神迷離,微微向著金色太陽嘆口氣,緩緩伸出手去似要捉捕一絲風尾,口中喃喃念道︰「太陽……寒風……那個黃昏……」
帖孛爾原本以為這少年南人起身便要殺自己,卻等了片刻不見動靜,急忙抬眼細看時候,卻正見他喃喃自語,神色似說不出的迷蒙。
忽然,那少年跳腳向著蒼天豎起一根中指來,駭得帖孛爾以為他要詛咒自己,慌忙不迭又向後倒退了數十步才站定,卻听這殺人不眨眼的殺神咆哮大吼大叫,細听之下,卻听他大罵長生天,言語直道︰「挨千刀的老殺才賊老天,老子惹著你鳥事了,干嘛把老子扔這鬼地方來?有種你放我回去,老子跟你單挑!」
老天自然不會與他計較,卻略懂南人語言的帖孛爾驚駭得要死,直希望長生天能降下一個炸雷將這出言不遜的南人給炸死。他听不懂這少年不同于長城那邊秦人的語言,卻看他神色也能猜出一點,知道他是在責罵長生天了。
那南人少年罵了半天,忽然住口呆呆靜了下來,直斷斷續續低聲念道︰「那個黃昏……血……三年……」
朦朧中,金色初晨在他心中便是了血色黃昏!
「是的,血色黃昏!」他肯定點點頭,低沉而凝重自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