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範增要出山的時候,範老夫人不願意,說老頭子你已經老了,性子卻還是那麼驕傲不馴,日後肯定不得善終,不如就兩間草堂三畝閑地,咱們好好平平淡淡過日子罷。
結果範增不听,執意要出去建功立業,便將老夫人燒死在草堂中。可憐一個睿智慈祥的老夫人,便這樣給自己的老伴兒為了前途而親手葬送了性命。
當下李寇急忙閃開老夫人向自己的一禮,心下感動接過那還熱氣騰騰的包裹來,扶住老夫人雙臂道︰「大娘,範先生此舉,乃是智者所為,晚生豈敢怨恨。今日一番相斗,不過英雄相試,誰也不會怨惱誰。只是大娘趕著作干糧,實在令晚生過意不去。」
老夫人笑道︰「都是客人,招待一些自是應該。只是久留恐生不便,只有野菜雜糧做的干糧,寒酸還要先生包涵!」
李寇慌忙道︰「大娘但管呼晚生名字便是,千萬不可先生相稱,折殺晚生啦!」不經意間看到老夫人手背時,一片通紅似流血一般赫然入目。
「這是做干糧時候燙傷的!」李寇心下知道,伸手抓過老夫人粗糙的雙手去看,卻見上面遍布粗繭裂縫。
李寇只覺自己雙眼中霧蒙蒙的,似乎有水珠不斷落下,哽咽撫著這一雙溫暖而粗糙的手,他忍不住泣道︰「大娘今日贈干糧大恩,晚生永世不敢有一刻相忘!」淚水滑落在那一片燙傷通紅之上,李寇自來到這個世界上最不願去想的前世親情突然之間潮水般一起襲上心頭,今日見到這慈祥如母親一樣的老夫人,熱淚頓時忍不住滾滾落下,雙膝一軟便拜倒在老夫人面前。
老夫人似能感到李寇傷懷中的依戀情緒,以為這少年是自小沒了爹娘,當下憐憫起來將李寇攏在雙臂間,似那護著小雞仔的母雞一般,溫柔撫mo著他頭發輕聲安撫道︰「可憐的孩子,不哭了,不哭了……」
老者以為李寇是很堅強的,英布以為李寇是最堅強的,便是站起身來呆呆立著的範增三人以致留下來張良的那幾個同伴,也從來都認為這少年從一出現到方才出門,都是殘暴而冷血的,不料想面對項莊能怒發沖冠,面對眾人責難能傲然冷笑的這個大漢,卻給老夫人一個包裹感動地淚落如雨。
李寇哭了半晌,忽然仰頭向老夫人請求道︰「李寇在此世間,便論親人,也是一個都……也是只有一個阿姐的,卻前日一別不知何日才能相見。今老夫人,寇只覺如娘親一般親切,請尊為高堂!」
說完也不管老夫人是否答應,膝行退後三步便是梆梆梆三跪九磕下去,口內只稱「孩兒拜見母親」!
老夫人趕忙將他扶起來,細細觀看只覺這孩子睿智仁心,當下也不能推月兌,喜道︰「也好,娘也無子嗣,我兒要拜,便就拜了。只是娘貧苦,卻要苦了我兒啦!」
李寇擦去滿臉淚水笑道︰「娘疼孩兒,便是給孩兒最大幸福,孩兒卻還能妄求什麼呢!」
又磕頭拜見了老夫人,站起身來卻向範增道︰「先生大才,又是舊楚後人,當往會稽助項氏一門一臂之力!」
轉頭看看老夫人,又向範增道︰「先生有鴻鵠之志,我娘卻只想平安生活,某有心奉了娘親北向,想來娘親是不願意的。他日先生出山,此間亦非良善之所,娘親若要執意留在此處,想必先生自是不願有牽掛而另有打算。不如這樣,某與先生做個交易,助先生早展鵬翼直沖九天,先生亦助某為娘尋安靜處所,若何?」
範增早想過今後出山時候的想法,給李寇一語道破時候心下大驚,卻臉上掛不住冷哼一聲道︰「老夫自由前程在彼處,小兒不須有心!」
老夫人強笑道︰「我兒有心,娘自欣慰,不必擔心!」
李寇側身扶住老夫人笑道︰「範先生大志,兒素知。然越是智謀高絕之士,越是對自己心狠。兒理解先生,也自理解母親。然不能旦夕奉承膝下,已是不孝,怎能忍心日後不能再見母親。」
老夫人一嘆,手撫李寇後背道︰「得兒子若此,老身便是立時死了,又有何恨哉?」
李寇呵呵一笑道︰「可兒不想八十年後卻不能再見母親,若果彼時不見,那可就恨的緊啦!孩兒還想著日後子孫滿堂時候,就坐在娘膝下笑呵呵安享天倫呢!」
說罷轉身向範增道︰「項羽與我交厚,先生大才,他自當能重用。然先生自知項羽其人哉?此人豪俠仗義,最是注重情意不過的。先生今據我,他日項氏起兵時候,某一封書信傳去項羽帳下,言範老先生為前程舍棄……」
「夠了!」範增給李寇冷冷注視著說出這番話來,驕傲的性子怎能忍受得住,當下面色通紅顫巍巍手指指著李寇大喝一聲。
李寇嘿嘿一笑道︰「不忙,不忙,待某說完,先生發怒不遲!先生既然一心想著匡扶楚氏,我觀天下,舊楚後裔中可成大事之人非項氏一門而不能也!或先生與項梁交好,也可不將某一封書信放在心上。然項羽畢竟年輕,項梁若彼時一旦給另路諸侯……」
說到這兒,李寇便笑眯眯不再繼續,眼中冷冽的光芒似冰川一般盯住範增,旁邊張良等人無不垂頭不敢向他看一眼,心下俱都叫道︰「好狠的手段,好縝密的心思!」
範增直回目瞪著李寇半晌,頹然嘆道︰「罷了,本老夫家事,卻給你這般威脅!老夫在你手上,半分便宜也佔不了,順你意思便是!」
當下鄭重道︰「某下山之時,定然舉家離去,不教老伴兒有半分委屈!」
李寇嘿嘿一笑齜出一口潔白的牙齒道︰「本想著若看你委委屈屈答應下來,兩三年後若天下大變,某便修書無阿姐那里,哦,對了,某阿姐與項羽素不相離半步。唔,你是名士,一諾當可算數,這便罷了,想來一封書信是用不著啦!」
張良等人齊齊打個寒戰,只覺他那潔白如天邊雲彩一般的牙齒,正森森發出嗜血的光芒。範增大怒正要怒斥,卻想到這少年從來不會令自己佔到便宜,索性冷哼一聲不去理會。
當下李寇便撕下衣角來,咬破中指寫下幾行字遞給範增笑道︰「好了,到時候交給項羽,讓他看完後代交某阿姐便是!」見範增怒目相向面色通紅,李寇臉色一整道︰「先生果真高人,當明白一個道理。在親情面前,所謂君子小人全無分別,只求為達目的而已。鴉又反哺之義,羊有跪乳之恩,人之常情,斷不可不小心謹慎!」
英布大聲喝彩,雙目淚光盈盈,只覺心中激蕩直欲仰天長嘯,便是那老者,也微笑點頭。張良陳恢二人在一旁听得李寇說出這些話來,稍稍疑惑與欣喜升上眉頭,好似理解了一些事情一般,俱都長長呼出一口氣來。
老夫人心疼急忙扯過李寇手來嗔道︰「你這孩兒,寫字當有其它物事,恁得糟蹋自己作甚!」說著話,卻眼角都紅了。
李寇計算項莊已下山時間,情知果真不能再久留,當下看老夫人撕下自己衣角包起手指來,便拜倒下去道︰「娘,孩兒這便要去了,還望娘照料好身子,將來逗弄孫子,卻還要辛苦娘了!」
老夫人以手撫著李寇頭發道︰「我兒苦心,娘自省得,怎麼也要等我孩兒帶著一堆孫子孫女來才好!」
李寇雙目含淚凝視老夫人半晌,咬咬牙重重磕了頭,決然起身便頭也不回向正北方向奔去。
不過盞茶功夫,李寇已從山路走遠,轉身回望處,老者與英布一前一後風馳電掣來到身邊,老夫人卻手搭涼棚向這邊凝望,瘦弱身影與前世村頭那大槐樹下兩個身影漸漸重合,直迷亂了他的眼楮。
李寇心頭一熱,忍不住再一次熱淚滾滾而下,撲到塵埃中連磕三頭,起身來時候趕到身邊的老者淡淡道︰「範增睿智,又自負的緊,三五年之後,你們母子定可重逢!」
李寇重重點頭,緊咬著嘴唇的牙齒上忽然濺上觸目驚心的血跡,英布在一旁嘆道︰「主上仁厚重情,誠世間奇男子也!」
三人見山間斜陽沉沉已是黃昏時候,留戀再向那瘦弱身影看一眼,轉身如飛向山中便去了。
老者回頭向身後一瞥,淡淡的古怪笑意再次升起,再看向李寇背影時候,已是欣慰一片,心下暗暗有了計較,便向著兩個年輕人的後面追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