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塵宮里月華如洗,花氣輕紅。
月桂的影子投在君瀾白皙如玉的臉上,將照在臉龐的白石壁上的珠光都若有若無地遮掩了。君瀾執著銀壺坐在窗口的玉桌上,將瓊漿斟滿了遞給了對面而坐的男子,嘴里含著笑︰「今日怎麼來了?皇上知道麼?」
龍錦歌從她手中接過玉盞,舉杯喝下,溫和微笑︰「他不知道,我和另一位一樣,從上方掠宮而來。」他望了望窗外一棵巨大槐樹的梢上某處,然後伸手指了指上方。
「整個若塵宮已被圍得水泄不通,就連蒼蠅都飛不進來了罷?」他微一頓話,放下酒杯,看著對面溫婉美麗的女子,「皇弟真的很重視你。」
君瀾不說話,又倒了一杯酒,遞給他,龍錦騰卻沒有伸手去接,只是定定地看著她,問,「你們之間到底有怎樣的過往?我們多年的朋友,你竟也不如實相告?還有……」他沉默了片刻,眼里有了幾分薄怒,「你竟連你的身份也不告知于我,在你眼里,我到底是不是你的朋友?」
君瀾放下了酒杯,搖了搖頭,眼里起了誠摯的神色︰「我最大的幸事就算遇到了像你這樣一個朋友。不是不告訴你,我的身份特殊,少一個人知道就少一分危險,我們這樣不是很好麼?」
龍錦騰微微嘆了一口氣——她也活得很苦吧?十年前那場突如其來的大火一夜之間將四大家的執牛耳彩家滅頂,只剩下她和那個將她從大火救出來之後便重病在床的哥哥。然而十年後,又是一場大火,將她唯一的血親也帶走了,如今只剩下她一個孤苦無依的女子飄零在這個世上。
「瀾……」想著,他驀然伸手覆在了她的手背上,君瀾也沒有抽手,只是微笑著看著他,「有我在,就算他們都不在了,還有我這個朋友在。」
聞言,君瀾心里忍不住酸澀起來,吸了吸鼻子,反手緊握住龍錦歌的手,笑道︰「錦歌,多謝。」
龍錦歌也笑了笑,轉了頭,凝望著外頭不住閃爍的光點,月色籠罩著這座星輝閃爍的宮殿,將它染得越加輝煌,仿佛天地間的輝光也亮了起來。漸漸地,眉宇間有了復雜的神色︰「這座宮殿是為你打造的吧,皇弟竟在很早以前就在這里準備了麼?看樣子,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放你走了。」
君瀾垂下了眼,眼里有光掠過,緊握起桌上的酒杯,出神地望著杯里的瓊漿,倒影瞬忽映出,又瞬忽碎裂。
「如果你需要幫助,我會幫你打點。」龍錦歌又說道。
輕輕搖晃著玉盞,君瀾點頭。
龍錦騰這才微笑著從她手中奪過酒杯,喝了一杯,眼色忽地沉靜下來,「在那一個多月里,你和梁向鴛之間……」想起了那日皇弟反常的大笑中月兌口而出的話,他不由得問她,卻又怕觸動她心底不好的事,欲言又止。
提起那個絕世驚貌的梁向鴛,君瀾的手指不易覺察地握緊了,眼神有些復雜,沉默了下來。
——那是一個再也無法停止的噩夢。每日午夜輪回,她都會掙扎著撲過去抓住那只累累白骨的手,想牢牢握住她。然而無論她如何用盡力氣追逐,那雙血手卻隨著那襲血紅迅速遠去,然後她便在那個染滿鮮血的紅色花叢里驚醒。
梁向鴛……梁向鴛。那個名字仿佛刻入骨髓般,生生死死地纏繞,每次驚夢後,想起他在彌留之際看她的眼神,心中就仿佛有烈火燃燒。
沉思了不知多久,她抬頭看了看,月已經到了中天,將冷冷的光輝灑向這沉沉的禁宮。
早在君瀾沉默的一剎那,龍錦騰捕捉到了女子眉宇間的郁悒和復雜。在那個短短的一個多月里,她和那個人竟復雜到這般了麼?
「對不起。」龍錦騰將酒杯放下,沉默了片刻,仿佛在看玉桌上的銀壺,眼里卻是充滿了嘆息,「還是不問了吧。」
「也沒什麼好隱瞞的。」君瀾站起了身,把臉迎向了月色朦朧的夜空,許久,輕輕道,「他是被我害死的。」
「梁向鴛麼?」明知女子嘴里的「他」是誰,然而龍錦騰還是明確地將這個名字說出來,看著君瀾的臉色白了一白,咬緊嘴唇。
「那樣一個人,真是奇怪啊,我看不懂他。」繼續望著夜空,讓微涼的風撲上臉頰,君瀾的語氣卻是沉痛而淡然的,「他……真是讓人難忘。」
龍錦騰不說話,室內陷入了沉重而尷尬的氣氛。
她的心頭上,梁向鴛已成為她往日里不忍回顧的傷痛了吧?
進了晚膳,從辛錦宮出來已經是月至中天,龍錦騰沿著重重疊疊的游廊行走,不帶任何侍從。
若塵宮規模龐大,堪比皇帝的主宮辛錦宮,布局繁復卻規整,樓閣無數,回廊九曲,然而長而曲折的回廊將所有的樓閣連了起來。更讓人瞠目結舌的是,整座宮殿瓖嵌著明澈精美的琉璃,夜幕中,宛如無數星星在閃耀。
——整個若塵宮被環繞在璀璨之中。
這是為了那個曾經玩笑般的誓約——若將天上的星星摘來,那麼她便穿著織滿星星的嫁衣嫁給他。
龍錦騰抄手站在游廊下,望了望金碧輝煌的宮殿,嘴角那一絲苦痛的笑意終于泛起來了。
即便他不能摘到天上的星星,但如今這里如星辰璀璨奪目,仿佛整個浩瀚天際的星星都匯集于此,她終究是不會答應他的。
他心里再明白不過了,無論她于他是妹妹還是其他,他都不想就此放手。
那日哥舒王子來此之後,他重新下了命令,若塵宮上上下下進入了高度警惕狀態︰不僅在若塵宮三門有重兵把守,而且連外牆上下每隔三步便安插了一個侍從。這樣的天羅地網,只怕外面飛進一只蒼蠅也不容易吧?何況是哥舒。
龍錦騰微微一笑,一身明黃色飄飄搖搖地向著若塵里宮里走去。
「離開這里後,我先帶著大哥去大漠,然後,」一進去,來到室外的游廊,就听到了女子微一頓的聲音,「穿過那個大漠,便是白雪莽莽的荒原了,他說的,那里便是他另一個住處。」
龍錦騰站住了腳,不由凝神細听,雙手卻不易覺察地握緊了。
「他」?……是梁向鴛麼?他麼!
站在游廊處的男子臉色有些僵硬,眼神森冷。
听著她的話,龍錦歌微微一頓,沉吟著開口︰「那你怎麼離開這里?求他放你走嗎?」說著,他長出了一口氣,提醒道,「皇弟絕不會讓你離開的。」
「我知道。」君瀾在窗前木木地立著,望著夜空里密密的星光,忽地低低呢喃了一句,聲音里有些微的復雜,「明天要下雨了吧?又要下雨了,是不是和上次一樣呢……」
距離上次那場雨,已經快兩個月了吧?
「當然不一樣。」龍錦騰走進室內,墨色眸子已然激起了憤怒的漣漪,如同有火掠過。
兩人一驚,齊齊轉頭,吃驚地看著那個神色僵硬的人穿過一重重珠簾不緊不慢地走進來。
看到兩人的神情,皇帝的嘴角冷笑,「皇兄今日好雅興啊,西泠賞花賞到宮里來了。」
龍錦歌站了起來,神色定了定,微微揖手,垂首叩見道︰「臣兄參見皇上。」
龍錦騰沒有看他,眼楮定定地注視著窗前站立的女子,君瀾沒有行禮,方才短暫的吃驚已然消失,鎮定地直視他。許久,她才微微膝禮,淡淡地︰「民女君瀾參見皇上。」
終于听到她開口,卻在話落的一瞬間,龍錦騰感覺自己全身的血液一分分僵冷,然而他依然只是一笑,眼神卻森林︰「這里沒有君瀾,再也沒有君瀾,只有彩璧塵,朕的塵妃娘娘!」
言畢,君瀾的臉色瞬忽蒼白,卻被掩蓋在了滿室的珠光之下。
「皇弟……」龍錦歌蹙眉看著他,恭謹的語聲里帶著幾分不滿,「何必?皇上怎可如此強迫她?」
「哼,皇兄今晚來若塵宮,朕還沒有問罪呢,私自闖入皇帝宮妃的寢宮,又該當何罪?」龍錦騰對他冷然說著,卻是向著君瀾走了過來,嘴角浮出了冷笑,態度依然僵硬,「朕是東錦的皇帝,一切皆由我做主,哪輪得到你來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