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三天里,外面鐵騎如虎,風起雲涌,某種不詳的銳意直逼凌絕頂而來,然而對于君瀾和月將影兩人來說,這一切絲毫到不了他們的心頭。
冷霄閣里的花依然盛放如荼,馨香彌漫,鳥鳴啾啾。
在那三天里,君瀾和他說了很多很多話,多到仿佛把一生能說的話都傾盡。那些話,有的是月將影已經忘記的,或者即將忘記的。
月將影已經習慣保護她,在她靜靜敘述他們之間的事時,他並未流露出一絲一毫已經忘記的情緒,只是無聲地伸出手臂,一邊傾听,一邊將女子攏入溫暖的懷中。
這幾天的日子對于他來說,如同一場夢。
或許幾個月之後,連同這幾天的事他都將忘記,甚至連遺忘的資格都沒有。
「你說的這些,我不會忘記。」落花飄搖下,他默默地抱緊了她。她在他的懷里臉色蒼白,一直到他親吻她的臉頰,她的臉上才漸漸有了血色。
君瀾靜靜將頭靠在他有些冰冷的胸口,撫摩著他的紅發。兩人沉默依偎,許久之後,他忽然開了口問她。
「璧塵,如果有一天我不死,但卻把你忘了,你會怨我麼?」
「不,不會,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她靠在他的胸口,抬頭看著男子蒼白俊魅的臉,輕聲道,「你忘記了,我會讓你慢慢記起來……如果你永遠忘記了我,那麼我就在凌絕頂守著你。」
那一瞬,她仿佛听到男子心口劇烈地跳動了起來。
「璧塵……」他低頭凝視著她,在女子那樣的注視里,他眼里忽然就露出了一縷沉郁的光,卻細微不可辨。他的手牢牢地環抱著她,似是想將她永遠禁錮在身側一尺之內。
「璧塵。」他久久地望著她,輕聲,「記住你今天說過的話,不管如何,你都得守著我。」
君瀾在他懷里靜靜點頭。
清風在空氣里浮動,繁花如席,輕柔飄轉,卻在落地的一剎那,仿佛被忽然逼迫而來的氣勁陡然切碎,在空氣中轉瞬湮滅!
月將影懷著女子,唇角微微彎起,似笑非笑。果然——
「小瀾。」繁花湮滅中,忽然有聲音響了起來。
黑衣少年從一棵花樹上飄落,轉瞬逼近,在離兩人一丈之遠的地方抱劍而立︰「小瀾,快和我離開。」
君瀾怔了一怔,似乎有些吃驚于這個忽然出現的少年,也不太明白他話里的意思。風吹起少年的鬢發,忽然間,她只覺有某種無形的殺氣和劍氣在少年周身越來越凌厲。
尚自怔愣間,身側的月將影站了起來,踱步走到少年的面前,微微笑了起來︰「吃了梁子游的感覺如何?不好受吧?」
夜之墨陡然一震,看著他的眼神震驚不已,那一瞬,似是有什麼東西忽然之間控制不住,少年不耐地抬手按住了胸口,掙扎不已。
「噬魂術,這麼陰毒的術法,連我都不敢嘗試,區區如你,真是不自量力。」月將影莫名地輕笑出聲,引得身後的君瀾忍不住走上前來,卻被他反袖揮擋在原地。
「你怎麼知道!」掙扎著從嘴里吐出話來,少年眼楮里的殺氣彌漫了出來,「現在知道太晚了,反正你也難逃一死!」
「說的是七日散麼?」仿佛知道了什麼天大的笑話,月將影懶懶地笑著,卻譏諷無比,「龍錦騰太小看我了。」
距離他們不遠的女子隱約听到這個人的名字,不由一震,想上前,然而月將影方才揮袖之間仿佛在她的身前築起了一道無形的屏障,不得入過,令她焦急不已。
她看到黑衣少年似乎又病發,清秀的臉變成了青白色,咬著牙死命地抓著心口。
「子游!」看到少年的臉色越來越蒼白,眼楮的顏色不受控制地變幻,君瀾心知不妙——忽然想起來,前幾日他病發的樣子也是這般!心底陡然有不詳之意。
「子游!子游!」看到少年痛苦的神色,她再次呼喊出聲。然而少年只是奇怪莫名地看了她一眼,眼楮驀然雪亮,忽然間就仰頭大笑起來。
「想殺人滅口麼?來不及了!來不及了!」少年的目光亮得可怕,卻如同一潭冰水,「此刻主人已經帶領千軍殺到凌絕頂下了!」
君瀾吃驚不已,怔怔地看著瘋狂大笑中的少年,只覺陌生難明——這個人根本不是子游!子游不該是這樣的!
然而,相對于她的吃驚,少年的瘋狂,月將影神色卻是淡淡的,仿佛早已預料,靜靜地看著腳下因為噬魂術痛苦掙扎的少年。
「小瀾……小瀾!」感覺有什麼在撕裂他的身體,神色可怖,「小瀾……不是我,不是我做的!是他……是他,要相信我!」
「啊——」仿佛一瞬間又回到了昔日那個孤僻羞澀的少年,夜之墨再也忍不住,爆發似地大叫了一聲,「叮」的一聲,提劍的手再也握不住,長劍掉落在地,倒在地上野獸般嘶喊。
「放心,你只能是梁子游。」月將影俯來,手指按在他的後心,眉心藍光一現,暗自運起秘術,「你只能是梁子游。」
少年神志恍惚,不自禁地向君瀾的方向伸出手去,想牢牢抓住那個焦急不安的女子。
月將影忽然間抓住了少年的手,迫他轉眼看著自己。
「你是梁子游,只能是梁子游。」他的聲音輕柔而安定,帶著某種容納大海的氣息,少年的神志有些清醒了過來,眼里似乎茫然,只听得耳畔的聲音不斷襲來——
————
「眼下我帶著她離開不安全,你先帶她出雪荒。」
「你一定能保護好你的小瀾,不要讓龍錦騰擄了去。」
「因為你是梁子游,小瀾心中的子游。」
……
「是的,我是梁子游,我會保護好小瀾。」神志半清醒的狀態下,少年喃喃重復著他的話,伸手重新握住地上的劍,他踉蹌著直起了身子,直走女子的方向。
「子游?」看到少年又恢復到以前的神色,君瀾驚疑不定。
「小瀾,跟我走!」仿佛預料她要反駁,少年出手點在了她的脈上,令她動彈不得,「眼下你必須和我一起走。」
「月將影!」被少年橫抱起的瞬間,君瀾大叫出聲,眼楮死死地看著前方操手獨立的男子,「月將影,如果你敢拋下我,我恨你一輩子!」
從方才兩人的互動,聰明如她早已發覺定是出了什麼大事,要不然月將影不會任由子游將她帶走!
早已埋伏在心里的不安和恐懼瞬間席涌上來,她在少年的懷里動彈不得,視線凝結在離她越來越遠的男子身上,她從未有這麼憤怒和絕望過。君瀾幾乎是用盡了力氣在向他嘶喊——
「月將影,你再無動一下,我就恨你一輩子!我不是開玩笑——」
冷霄閣似乎一下子失去了術法的支撐,如席般的大雪瞬間落下,掩蓋了所有的生機,不過短短眨眼的功夫,亭榭樓閣雪白一片,猶自閃著針芒一般的銳意。
月將影沒有回應,只是站在朱欄邊看著少年抱著憤怒呼喊中的女子沿著回廊一路遠去,最後一轉身,在一盞燈下消失了蹤跡。
他闔上了眼簾,抬手按住額頭,低聲嘆息。
強自鎮定了許久,他才睜開眼楮,仰頭望天,嘴角有一絲痛苦的沉郁……
其實,他早已暗自進行嚴密的推算過了,無論推算幾次,結果都一樣——大凶!可能意味著不是他死,就是她亡。
冷灰色的天空籠罩著凌絕頂,冷霄閣清冷而寂寞。
雪櫻從神殿後進入冷霄閣,沿著游廊疾走,直到月將影的面前。
「領主,龍錦騰已抵達山下,正準備入攻凌絕頂。」
「已經都部署好了?」他依然望天,微合著眼楮。
「是。」雪櫻低頭。
月將影沉默,扶住朱欄站了許久,任憑雪花迎面吹上他的臉,帶來冰冷的寒意。
「這一戰無可避免,勢在必行,我們走。」
灰層層的天幕壓著凌絕頂,白雪飄渺如綠,帶著前所未有的淡淡浮光,顯示出一種不祥的氣息。
龍錦騰帶領眾多人馬從密道進入凌絕頂。
——————
此刻的凌絕頂有點空空蕩蕩的感覺,整個頂上安靜得仿佛時間都停滯了,只隱隱听得人呼吸的聲音。
「該死!」千辛萬苦抵達凌絕頂,想不到卻是一座空城,令龍錦騰心中騰起一陣怒意,問身後的謀士,「凌絕頂可有其他的密道?」
公孫求孤也心存疑惑,蹙眉︰「難道有人走漏了消息?」
這樣的話,龍錦騰似乎有些恍然,聲音淡淡︰「或許是。但仍不可大意,分三路給朕搜!」
揮手令下,鐵騎兵迅速分三路搜尋,訓練有素。然而,許久卻搜尋未果。
整個凌絕頂靜如死物,冷如冰鐵,只有鐵靴不斷踏過的聲音在回蕩。
「不好!」那樣詭異安靜的氣息終于令龍錦騰變了臉色,陡然喝令,「快退回山下!」
——這是一個陷阱!讓他們自投羅網的陷阱!
話音剛落,整座巍峨的大殿忽然間發出了可怕的 聲,梁柱以肉眼的速度碎裂傾斜!
「快走!」龍錦騰手腕一轉,抓住了身側的謀士。
「喀拉」一聲,主梁柱終于碎裂,重重地砸落下來,兩人險險避過。
凌絕頂上,一場前所未有的浩劫壓頂而來,冰封的大地仿佛在隆隆滾動,整個大殿劇烈地震動,巨大的屋頂瞬間坍塌,伴隨著士兵慘烈的呼號……
東去的夜之墨帶著君瀾策馬飛離凌絕頂,冰川下劇烈的抖動令馬不安地嘶叫起來,前蹄抬起,竟停了下來不再往前,任憑少年抽鞭也無濟于事。
「該死!跑啊!」少年漸漸失去了耐心,懷中的女子眼楮狠狠地瞪著他,風雪在耳畔呼嘯,地底下仿佛有滾滾雷霆擊過,劇烈震動。
君瀾臉色大變——是什麼?是,是雪崩麼!
不,月將影還在凌絕頂……他還在那里!
「子游,快回去!」驚懼中,她對著少年厲聲,「快回去!回去!」
少年依然不顧她,冰川下的抖動讓他感覺到即將有一場滅頂的災難,當即棄了馬,緊緊抱著女子,在茫茫大雪下急急飛掠。
寒風入耳,大雪飄掠。
少年的眉頭緊蹙,眼神嚴肅——他是梁子游,小瀾的子游,無論如何,也不能帶她回去。無論如何,他都要好好保護她!
「好!你不讓我回去,我就咬舌自盡!」看到少年冷定嚴肅的神色,君瀾冷笑了起來,看著他驚變的臉色,眼神冷酷,「不要讓我恨你!」
疾掠中的少年身子驀然一震,因為這句話,終于停了下來,定定地看著懷中的女子許久,始終沒有說話。許久,猶豫著探出手去,解開了她的穴道。
「好,回去,我們一起回去。」
高峰上猝然發生了地震,萬年不化的冰川陡然碎裂,巨大的雪暴籠罩了整個山頭,而山頂的凌絕頂在一瞬間覆滅。
在密道的盡頭,有一道銀色鎧甲閃電般掠了出來,他手里還扶著一個青衣謀士,身形顯得滯重。
「皇上,不用管我。」感覺到腳下冰川的劇動,青衣謀士焦急開口,「帶著我是累贅。」
「朕是知感恩圖報的人。」龍錦騰不放松手臂,帶著他一路飛奔遠離。腳下又在震動,身後傳來劇烈的聲響。
「第一次听到皇上一句人性話。」青衣謀士眼里有欣喜的光,卻在听到一聲女子的呼喊那剎,陡然凝結,就連龍錦騰都停了下來,震駭不已。
極遠處,茫茫大雪中,黑衣少年擁著白衣女子急急而來,卷起地上凝結的雪花,一路融化。
「月將影!」
風雪飄搖,冰川劇動,整個凌絕頂一片片在坍塌。風雪似乎吹得人站立不住,大雪如同一記記鞭子抽在身上,讓人因為驚懼劇痛而變得麻木,漸漸滅頂。
晚了……已經晚了嗎?一切都晚了?!
先是彩家……接著是恩師,最後是他……
是他。
所有人都一個一個離去了……最後只剩下她一個人。
「我會盡我所能,保住自己的性命。」
「我怎麼會比娘子早死呢。不過如果娘子萬一不幸比為夫早死,為夫立刻後腳跟上來,婦唱夫隨。」
……
耳畔猶然響起那個人如同誓言般鄭重的話,猶如重錘擊碎她的心髒,痛得她彎下腰去,「哇」的一聲嘔出了一口鮮血來,浸染在白皚皚的雪地上。
半生浮萍,一路為心中的信念奮斗,最後,卻依然飄零孤苦。
那個人一直是毫無保留地護著她,將她護在掌心呵護疼愛,不惜舍棄一切。然而分分合合,兜兜轉轉,在這個世間,再也不會有那個人的存在。
絕望和痛苦接踵而來,擊中了她的心肺,那樣深入骨髓的絕望,令她心灰如死。
「丫頭……」
風雪聲中,她听到了龍錦騰的呼喚。君瀾驀然握緊了始終裹在衣袖底下的冰箭,然而一下子沒有握緊,手握住了箭頭,鋒利的箭頭刺入掌中,血蜿蜒著流下,滲入白雪中。
是的,都是他……都是他害的!只要她一箭射過去,一切都結束了。
君瀾將臉貼在冰冷的雪地上,長久地沉默。
「我為你報仇。」不知過了多久,埋首的女子忽然間輕輕地吐出這樣一句話來。
在龍錦騰慢慢走過來的時候,她掙扎了一下,站起身來。
「子游,助我!」漫天大雪中,君瀾將冰箭搭在左手中指上,手臂張開,姿勢宛如滿月。她的眼楮微微眯起,堅定如鐵,「助我!」
龍錦騰驚駭,那樣的眼神,宛如在大殿冊封之時!
這一次,他依然像那日一樣站定不動,這一瞬間,他仿佛和此刻的她一樣,絕望得心灰如死。
「好。」短暫的靜默中,少年來到她的身後,手掌按住她的背心,凝聚內息,猛然間一聲清喝,漫天白雪中,銀光破空,迅疾無比,一箭射去!
冰箭如電,帶著淡淡的銀芒刺入男子的胸膛。
「皇上!」青衣謀士瞬間驚呆,猛然省悟過來,托住快要倒下的身子,「皇上!皇上!」
一箭射去,毫不容情!
君瀾忽然間仰頭大笑起來,近乎瘋狂,眼角卻有溫熱流下來。
公孫求孤顧不得女子的狂笑,抱住還未昏死過去的龍錦騰,踉蹌著急急離開這里。
一箭重傷的男子說不出一個字來,任由謀士半拖著自己離開,眼楮卻一瞬不瞬地注視著漫天風雪中癲狂大笑的女子。
笑了許久,君瀾身子一軟,再也沒有力氣無法支撐地跌落。她抬頭望天,望著無數飛落的雪花,唇角噙著淡淡的笑意,仿佛完成方才那一擊,她也可以從容赴死。
終于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
少年俯來,坐在她的身側,緊緊擁住她,仿佛終于握住了希冀許久的溫暖。
「小瀾,我陪你。」
腳下的冰川震動得越發劇烈,身後是一路轟隆的滅頂聲。
她知道,這里將毀于一旦。
她在雪中靜靜地闔上了眼楮,等待著風雪將她淹沒。
「轟隆——」
如幕般的雪暴滅頂罩下!
「璧塵!」
「丫頭!」
那一天滅頂的景象,龍錦騰永生難忘。
然而,世人卻永遠都不知道在那個秘密的雪荒之上,人人夢寐的凌絕頂,在那一天覆滅。
(正文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