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劣優
劉武終于見到那個他日思夜想痛恨不已的敵人。
終于可以給將軍報仇了，真沒想過一切會這麼容易。
恍然是時光倒流，那些隴西歲月歷歷在目︰那時侯驃騎將軍帶著當時十幾歲血氣方剛的孩子在軍中來回巡視，他們在軍中呵斥那些怕死的膽小鬼、準備武器即將再度發起戰役、鼓舞士氣、申明軍法。
一切恍若昨天。
也仿佛就是昨天劉武最尊敬的驃騎將軍就被這個老混蛋設計，在洮陽城下中伏身亡。
命運如此可笑。
這個時刻身處數萬隴西精銳保護下的老者竟然在最不可能出現的地方被劉武這麼個小人物輕輕捉住了。
劉武突然想放聲大笑。可又覺得喉嚨里堵著什麼實在笑不出來。最後他躊躇許久跳下馬背慢慢走過去。
身上的傷還沒好利索，那些軟布包裹的傷口這段日子又有些開裂，隱隱作痛。劉武也不理會這些，他在周大等親兵護衛下走到鄧艾面前幾步遠處。
兩個彼此從畫影圖形相互了解卻又從未謀面的人，終于得償相見，不過幾步距離內彼此凝視。劉武在打量這個春風得意一度得勝的大魏西北擎天支柱，鄧艾也在觀察這個據說至今處境尷尬的漢室皇族。
鄧艾笑了，他旁若無人仰天大笑，仿佛身邊那些端著弩弓瞄準他的弓箭手根本不存在。
這笑聲讓蜀國官兵很是不爽，周大第一個跳出來惱火的沖那老頭兒怒喝︰「笑什麼！老東西，都當俘虜了有什麼好笑的？以後有你哭的時候！」
姜維沒少在鄧艾手里吃憋，幾次北伐︰第一、第二次是與郭淮、陳泰角力，第三次是徐質、陳泰，自第四次起，兗州刺史鄧艾遷轉安西將軍。此後姜維每次北伐，基本都是在跟鄧艾玩心眼。可惜姜維控制的漢中無論是士兵素質、後勤補給都不及鄧艾控制的魏國隴西駐軍，唯一的優勢是人數。但每次關中長安援兵是巨大威脅，姜維只好每次力求速攻。偏偏鄧艾的確打仗也很有一套，再加上姜維求勝心切，導致人數上佔優的漢中兵對付那些數量上略顯劣勢的隴西兵基本都是敗仗。
結果每每都是長安數以萬計雄厚援軍還沒到，蜀兵就讓鄧艾打退。
這麼多年一次次的北伐，漢國死在隴西的壯丁超過五萬，鄧艾在蜀國百姓眼中就是個大災星。那些婦孺們最討厭的幾個人當中鄧艾絲毫不亞于發動戰爭的姜維。
鄧艾壓根不理周大，他繼續笑。
劉武冷冷說道︰「笑夠了麼？」
鄧艾收住笑臉，望著劉武。劉武的臉冰冷如雪，這是殺意在彌漫沸騰。
鄧艾嘴角凝起一絲冷笑，滿是嘲弄意味。片刻之後他才再次緩緩道︰「老夫知道你想殺老夫已經很久了。」
輕輕一聲冷哼，這就是劉武給的答案。
「呵呵，年輕人，不要這麼著急麼。老夫戎馬一生所經戰陣無數，現在落到你這個小子手里固然是老夫一時大意貪功心切迷亂本心，也是老夫命該如此。」
鄧艾說話的口氣就像跟鄰居家的小孩聊天。
這個一著急就結巴的老者這次口齒出奇的流暢，他眼中也再無一絲憂懼。仿佛這兒根本不是戰場，而面前的那些尸體堆積、兵器雜陳、血流成河不過是一片虛無。
誰也不知道這個老家伙到底想干什麼？
讓手上那些最後的親兵繳械投降只是為了說這些廢話？無論是那些吵嚷著要殺身殉國的魏人還是那些舉著弓弩、提防魏人拼死反撲的蜀人，都不明白這老兒到底想說什麼。
北風拂過，帶走這片土地上那些帶著煙味殘留著山火余熱的空氣，此外只有殘燃的樹木 啪作響聲，戰馬被煙火氣味燻炙不安的嘶鳴。
除此之外萬籟俱寂。
那些竊竊私語的人們都安靜下來，所有人都望著場中的一老一少。
「血屠夫，老夫現在已經落到你手里陷入如此地步已無回天可能。生死有命老夫也無怨言，只是老夫心有不甘，有幾個疑惑你可否為我解惑呢？」
眾人更加莫名其妙，不過依舊誰也不敢多嘴。
劉武遲疑片刻，深深吸氣。他聲如寒鐵擠出一個字︰「說！」
老兒微微一笑靜靜道︰「老夫一生精于計算，這次卻不知道到底為什麼你一個陽平關將領到江油來干什麼？以老夫的情報，那些漢中潰軍就像漢壽胡濟的部隊仍留在劍閣與姜伯約部合流，他們還伏擊了諸葛緒部。現在胡濟還在姜伯約麾下听調。」老兒說到這兒又再問了一遍︰「你到江油來干什麼。」
劉武默然無語。
老者嘆道︰「既然你不說，那麼老夫能知道這是否是姜伯約的將令？是他讓你來的麼？」
劉武依舊沉默。
鄧艾突然間哈哈大笑︰「你不說話？哈哈，難道不是他的主意嗎？對了，肯定不是，否則他怎麼到現在也沒派人回防，讓我白白焚斷左右棧道，我早該想到的，我早該想到！」
老兒笑了許久方慢慢停下，他又重新問道︰「你又是怎麼來江油的，你不是也在漢中麼？漢中潰敗你也應該在劍閣才對，以姜伯約治軍的嚴厲，即便你是宗親也不可能擅自離開軍中，你又是怎麼離開劍閣的？」老兒問完這話也沒等劉武表示，他自己就拍著腦袋叫嚷起來︰「對了。這也就是說你這段時間根本不在劍閣，是麼？」
劉武依舊什麼也沒說。
「你不在劍閣，不在劍閣。對了，老夫想起來了你是被鐘會那個小子算計騙出陽平關的。」鄧艾點頭道，「你是從成都來的？」
說到這兒，鄧艾眼中的光彩猛然亮了起來，他一臉不敢相信的望著劉武看了老半天。
「你，你是從成都來的？」
鄧艾再問了一遍。
反反復復只有一個人自問自答，就像個瘋子。可是這個看上去像瘋子的老者他所說的每一個推測都是真的。
劉武閉上眼緩緩點頭。
他淡淡道︰「傅將軍命令長子傅伯長帶領人手隨我回京。我們去劍閣的路上無意中看到魏國騎兵斬殺我**士得知北方失陷。所以傅伯長和我趕往成都求援，我們的確不在大都督治下。」
除了中間將劍閣伏擊戰省略去之外基本屬實。這是對一個能單單依靠推理就能將敵軍部署動作算得一清二楚的老將軍該有的尊敬。
劉武雖然痛恨鄧艾殺死他最敬重的夏侯將軍，可是面前這個老者他實在是沒法狠下心腸。
鄧艾的確是一員名將。
漢國人痛恨的是他殺死過許多蜀中軍民，可是誰也不能否認他是個值得尊敬的對手。
此為亂世，兩軍征伐各為其主，殺人與被殺無關所謂大義，只為信念與生存。
「哈哈哈哈！」鄧艾狂笑，就是笑著笑著變成啜泣、老淚縱橫。
那些魏國官兵們也不由得開始跟著哭泣起來。
「人算不如天算，怎麼會這樣？」
是麼，的確，世上許多事情就是靠偶然堆積起來的，劉武這行人不過一二十個，可是放火燒糧再加上縮減蜀中預警時間給蜀中時間周轉，不要說一二十個，就是一個都夠了。
就像當初在左譫道，鄧忠帶領弟兄們暗算劉武等人。而劉武等卻又正巧看到涪水中那些順水漂流箭支特別是漂流的死尸。如果不是狼牙這匹對血腥味道特別敏感的屠夫馬非要呆在涪水邊，或許那具尸身會在劉武等人自河邊轉身返回江油時就在劉武等人身後靜靜飄過。那幾個舍身妄圖回去報信結果被萬箭齊發射死在涪水中的江油戍守兵，也許只會是白死。
忠魂歸黃泉、春閨夢里人，山河依舊破碎。
鄧艾望著劉武，老者抹抹淚眼哽咽著繼續問︰「你是受蜀國皇帝指派前去江油戍宣詔的麼？是這樣麼。」
這是最可能的原因，可是劉武又一次沉默著。
鄧艾明白了，淒然一笑淡淡道︰「老夫怎麼忘了。你那個伯父，嘿嘿，對兄弟們提防的很。你這個小家伙偏偏更是肆意妄為，他肯定是死命提防。」
他說到這兒又再度點點頭若有所思，他嘿嘿一笑︰「你肯定是擅自離開的，對麼?」
還是沉默。
「可惜了！偏偏你父親前面有個兄長，要是當年你祖母將那個兄長帶回東吳得逞，那你爺爺只好立你父親為太子。」鄧艾帶著譏嘲意味，「若是那樣的話，你們漢國恐怕會更難纏呢。」
這些大不敬的話劉武也不該听的。好在他們一直都是用隴西話，蜀中人都听得懂的並不多。劉武喉嚨里也堵得慌發不出聲喝斥制止，他只能一直沉默著什麼都不說。那些跟隨劉武很久也懂得隴西話的老兵們也樂得听著這個老家伙說這些。以將軍的才能縱然不能都督一州一郡，也不是區區一個護軍將軍頭餃就打發的，他們對皇帝刻意壓制他們的將軍早就心懷憤懣。
就這樣，鄧艾跟劉武兩個身處不同陣營的對手慢慢說著話。雖然劉武有些事情沒法回答只好沉默，不過對于鄧艾這樣的名將不說也能知道許許多多東西。
他們就這樣有一句沒一句慢慢聊著。
鄧艾的才智見識遠在劉武之上，甚至遠遠在劉武一直最崇拜的夏侯老將軍之上。劉武突然覺得如果鄧艾不是敵人，他倒是很希望能跟隨這位睿智的老者，哪怕只是做一個傳令小校都挺好的。
那就可以天天看著這位老者言行慢慢學習。
他知道自己其實一直以來沒什麼大能耐——似乎除了運氣略微好一些，劉武實在想不出自己還有什麼長處。
老者搖搖頭︰「小子，你身為皇室本該養尊處優。可卻還是肯身先士卒和與士兵們同甘共苦，這就是你最大的長處！有這條長處你不但已經比你們家族那些子弟們全要強的多，就是我國還有吳國的皇族，有哪個肯冒著生命危險沖在最前端的？何況是一次又一次。」鄧艾感慨道，「說到幸運……的確，你小子出生不好。可你小子運氣的確是不錯，這麼多年來在隴西沒幾個漢國前鋒騎兵能夠活到現在。你小子不但還活著，還讓隴西軍兵談到你就想到蜀中主力。要不然那天在峽谷口就憑你們那麼點人憑什麼把老夫手下上百人嚇得直往後逃？」
屠夫馬等于血屠夫等于蜀中精銳，這個固有觀念讓劉武依靠區區二十來人肆虐江油戰場，把上百的人嚇退回左譫道，同時也是鄧艾狐疑不定好一陣的原因。
其實劉武大可以據此恐嚇那些疲憊至極的隴西兵。
可惜以劉武的智慧並不能想到這點，他最終選擇了一條保險的方式——退守江油。
鄧艾據此估測劉武身邊沒多少人馬，這才派兵強攻江油小城。
兩方不顧疲勞堅持作戰，雙方的統率在疲憊襲擾下，體力耗盡智力枯竭。你錯我錯才會變成如今這般模樣。
如果可能……
鄧艾寧可選擇後撤不再為了怕晉公降罪強行攻擊涪城。可惜了，一失足成千古恨，就差那麼一點點。
鄧艾心念微轉︰「蠻夷小子。可惜你身在蜀漢，若是你出身大魏，統帥羌部精兵肯定合適。」
老兒是隨口一說，只是說出之後似有些懊悔，不過只一閃而過他又道︰「你們也肯定也知道的。算了，老夫便不妨告訴你，你在偽漢是可惜了。若你身在羌部……哼哼，可比我們這些外人管用的多！老夫向他們籌兵五千這些羌人還不肯呢。呵呵，告訴你也沒用，偽漢這般弱小，羌部是不可能輕易支持你們與我大魏為敵的。」
鄧艾臉上滿是得色。
劉武的劣勢同時也是他的優勢，出身卑賤的他固然會飽受鄙視排擠，可是同時這點卑賤的血統卻能讓他順利得到羌部的認同。
只可惜這是個強者為尊的時代。羌部或許不會歧視劉武，但並不代表會因為劉武就幫助漢國。
沒有哪個羌部首領會為幫助漢而得罪強大無敵的大魏。這種優勢只是對劉武本人有效，無關國運。鄧艾也不相信蜀中就一個明眼的沒有。
漢國積弱，知道了又能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