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死亦慈悲
鄧艾所說的東西有許多都是劉武很想听的。
比方說這次戰役到底是誰決策的︰那些熟悉的陌生的名字一個個從鄧艾口中出現，晉公司馬昭、中護軍持金吾賈充、前司隸校尉如今的鎮西將軍鐘會，從事中郎荀勖。
這些是出征前鄧艾通過京中好友傳述才得知的內情。戰役發起之前，晉公對姜維屢次襲擾隴西很是不滿。于是賈充提議使用刺客去沓中刺殺姜維以絕蜀國北犯。而從事中郎荀勖反對，建議直接伐蜀。晉公詢問司隸校尉鐘會、鐘會贊成，于是晉公最終同意。
鐘會升任鎮西將軍主管的關中方面部隊主攻，鄧艾主管的隴西方面部隊呼應負責牽制。
劉武听得很認真，此時他們仿佛從來不是敵人而是好友，是師徒，而鄧艾正在向他傳授戰役奧義。
南方遠遠傳來馬蹄聲，赤狼的高亢的嘶鳴聲清晰可聞。
劉諶來了，跟隨他來的還有前鋒和左右兩翼的那些少量騎兵。
「到底出了什麼事情？」劉諶一沖到這圍成一團的蜀國騎兵部隊旁便大聲呼喊，「怎麼回事！出了什麼事情？怎麼圍成一團不前進了？」
士兵們看到劉諶身上的盔甲樣式一個個自覺讓開道路。劉諶很快擠入隊伍中央，他看見中央空地上是一堆尸骸。那些尸骸明顯的都是魏國將士。此外還有一些沒死的魏兵，一個個目光呆滯跪坐在血水中，這些魏兵最前方位置是一個白發蒼蒼的老者，那個老者穿著魏國將軍式樣的盔甲破破爛爛滿是血污。老者面前就是劉武。
很奇怪，兩個人竟在說什麼。
劉諶跳下馬沖著劉武走去。他站到劉武身邊，皺著眉觀察老者。
鄧艾也注意到這個衣甲鮮亮身份非凡的男子，老兒眯著眼思索片刻沒再理會，他繼續對劉武說話。
「兄長，這人是誰？」劉諶望著老者再看看面色陰郁的劉武，他心中有些困惑，忍不住小聲問道。
劉武淡淡道︰「征西將軍鄧士載。」
「鄧，鄧士載？」劉諶大吃一驚，忙打量這個名震天下的魏國名將。
「真的！」劉諶興奮的叫嚷起來，「跟圖真的很像！是他，的確是他！」這時身後傳來諸葛尚的聲音︰「王爺怎麼啦？什麼事情這麼高興？」
諸葛尚來了。
隨諸葛尚一道的還有諸葛顯以及張哲。
諸葛尚在認出鄧艾後也是興奮不已，只有諸葛顯面色不悅，連忙拉著小叔叔諸葛尚的袖子提醒道︰「小叔叔，月華、月華……」
「關那個小丫頭什麼事情？」諸葛尚很是不滿。就是在看到張哲尷尬神色後醒悟過來馬上改了口氣︰「對對，人麼還是要救的。」他跳下馬站到劉諶耳邊嘀咕埋怨。
劉諶臉色一變忙對劉武說︰「兄長，我們是不是該把鄧老兒交給後方？我們該去追擊光復江油了！」
劉武回過神大吃一驚，怎麼聊著聊著把正事忘了。而且就在戰場上跟敵人聊天也太不應該了。
他剛要下令說話時，鄧艾哈哈大笑︰「你終于察覺了！你終于察覺了。」
「老家伙，你到底什麼意思？」諸葛尚面寒如雪厲聲道，「快說，不然小爺我剮了你！」
鄧艾收住狂笑一臉不屑道︰「老夫今年六十有七，大小戰役不下二十次，所經戰陣無數。你一個黃口小兒動不動喊打喊殺嚇唬誰呢？」鄧艾的話激怒了諸葛尚，要不是張哲攔著諸葛尚就要一矛捅下去將老頭兒捅個透心涼。
鄧艾根本不理會那支向他揮舞的長矛，他望著劉武︰「小子，實話告訴你吧。老夫今日兵敗損師折將，按大魏軍法罪在不赦，即便晉公看在老夫往日苦勞上寬恕老夫死罪也一定會將老夫削職回鄉養老。」
他長嘆道︰「我從小的夢想就是指揮千軍萬馬，可是蹉跎到三十歲也不過是個稻田守從草吏。如果不是遇上仲達公，也許我這一生也只是個典農校尉。」
說到仲達公司馬懿時鄧艾一臉的感激和懷念。
因為感念仲達公的恩情。當年鄧艾毫不猶豫地將毋丘儉的使者斬殺搶佔樂嘉城布置舟橋，等大將軍司馬師兵至鄧艾就將所部人馬盡數交與大將軍。
他對司馬家族忠心耿耿，晉公對他這樣一個出身寒門的小吏也是關懷備至委以重任。
身披千金裘、手握瓖玉劍、美人腿做枕，食熊掌、飲瓊漿。人生富貴榮華皆已享受，加之名動天下，萬人儀仗敬仰。
功名利祿富貴美人，此生早已無憾。
除了這場戰役……他輸了。
愧對晉公的恩寵。
老者眼中變得有些濕潤，他轉頭看到劉武面上神色不耐，擠出笑臉︰「現在不是剛才交鋒，如今追擊些殘兵用不著你身先士卒麼？你身後那個扛旗小子看上去很有潛質不妨讓他帶隊追趕，老夫害你听了一兩刻鐘的閑話是老夫存心不良。不過事已至此陰平一線我方失敗已成定局，你應該知道那七百里陰平道是什麼樣的道路，就是不追也是一樣。」鄧艾滿是落寞之色，黯然道︰「要是你願意可否陪老夫再說會兒話？就當是憐憫好麼？」
劉武猶豫著。
身後的周大接話︰「頭兒，反正您傷還沒好利索，去了也不能射箭，您干脆歇著！不過是追擊麼？我帶著弟兄們去就行！」說罷，舉起戰旗怒吼︰「弟兄們，隴西魏狗的老帥你們都瞧見了。嘿嘿，他們連老帥都保不住還有什麼士氣？跟我走啊！打到江油去多殺魏狗，為死去的弟兄們報仇雪恨哪！」
他雙腿夾馬，馬兒嘶鳴一聲昂起前腿疾馳而去。
眾騎兵山呼「報仇雪恨」，跟隨著血色大旗繼續往北追擊。張哲不放心，也跟了上去。
鄧艾望著那些踩出巨大煙塵的漢國騎兵隊伍，眼神一陣迷離。
他再也不能阻止他們繼續前進，他用生命換來的時間就此結束。下面的時間其實已經不存在了，只是因為不甘心。
「老夫有一個最大的疑問。」鄧艾躊躇了老半天慢慢說道，「不知道將軍可否回答？」
「你問吧？」劉武心中酸澀。明知道就在剛剛這老家伙都到這份上了還在耍心眼誘使蜀國將士停滯，可是他恨不起來。
畢竟這是用生命作代價。只有大智大勇才能想出這種斷腕求生之計。
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了兄弟。
他對鄧艾的恨意更多的變成悵然。
「老夫這次兵敗實在是自取其辱，據老夫所知︰蜀國現有軍力不過七八萬，南中那邊的不說，永安那邊的也不說，汶山郡的部隊還得提防白馬羌襲擾。就算那邊的冒險出擊人數也不會超過一千。」鄧艾眯著眼思慮很久說道︰「若是這八千人馬來自劍閣，老夫倒也不會意外，怎麼蜀中還有精銳？蔣舒應該已經將蜀中這些精銳調空了的。」
無論是蔣舒還是吳義，鄧艾已經在剛剛試探中知曉。那些魏國自以為還是秘密的東西已經泄漏了。
既然如此他也直來直去，挑關鍵的問。
劉武猶豫，他向身邊的堂弟劉諶望去。
「兄長，這就是你的不是了。」劉諶有些不滿，「有什麼好在乎的？真不知道當年的那個你怎麼現在變得婆婆媽媽的，有什麼不好說的？」劉諶轉身望著一臉疑惑的鄧艾沉聲道︰「鄧老兒！告訴你也無妨，這些是蜀中各大家族的子弟兵。」
鄧艾心中一緊。他沉默良久望著劉諶道︰「你說這些是子弟兵？」
「當然！」劉諶傲然道，「隴西兵雖然剽悍，可我蜀中精銳也不是那麼好欺負的！」
「的確精銳，」鄧艾道，「可難不成你們蜀國的皇帝拿皇令調動這些大家族子弟兵也是調不動的？」
劉諶面色漲得通紅惱怒道︰「問這麼多干什麼？老家伙，你是指望那個叛國混蛋把我蜀國搞垮麼？哼，老天保佑，你們失敗了。」
這老家伙問了個正著，劉禪的皇令的確調不動這些子弟兵。
這些豪門家族個個依仗勢力糾結在一起，少報漏報或者是大肆給子弟兵們請病假抗拒上戰場是常事。皇帝也不敢過分開罪這些家族，平日都是意思意思就行。
要不是諸葛瞻帶頭游說加上張家支持，哪來這八千援軍？有幾百禁軍帶著一兩千菜鳥新征的小卒前來湊合救援就算不錯了。
以鄧艾的謀略，身陷死地的隴西精銳，人數相等情況下，靠那些不會使用弩弓的菜鳥新兵，哪怕就算有一萬人……勝負還很難說呢。
可惜就差那麼幾天，被糧草束縛在陰平道上的部隊就能再出來幾千人。
到時候……
「我沒什麼好說的了。」
鄧艾回望著那些身中箭傷一個個坐在血水中一臉哀痛的魏國官兵們。他走到那些官兵們中間蹲，看著這些一臉哀婉的親兵們低聲道︰「兒郎們，這次是老夫漏算，沒想到蜀中竟然還藏著一支精銳。蒼天不佑，老夫也愧對隴西父老你們的父母兄弟妻兒老小。」
「大帥！」最靠近鄧艾的一個隴西兵，哭哭啼啼的用滿是血污的手拉住鄧艾的戰袍下擺。可是除了這一聲大帥別的再也說不出口。
「老夫明白，你還小，還小。」鄧艾嘆息道，「好好活著吧？不管是做魏人還是蜀人，活著就好。你不會再上戰場了，好好給他們種地做他們的順民就能好好活著。」
「大帥，不是的，不是的。」那個隴西兵哭道，「小的跟隨大帥多年，蒙大帥不棄從普通小兵提拔成親兵。小的那些一起到軍中的同鄉們早就戰死沙場，小的到現在卻還能活著還能娶老婆有孩子，小的沒什麼可遺憾的了。」那個小兵淚眼朦朧道︰「小的是為自己誤會大帥感到羞愧，沒能看出這是大帥的計策。」
鄧艾笑了，靜靜道︰「沒什麼，若是你能看出又怎能騙過他們？」
他站起身望著還活著的十多個親兵大聲說道︰「兒郎們！老夫剛愎自用、自以為是，害得你們風餐露宿受傷待死有家歸不得，這是老夫的錯，對不起了。」
他深鞠一躬，眾魏兵慟哭流泣。
鄧艾也不管那些魏兵們說什麼，再度轉身望著劉武︰「這些都是隴西的孩兒，也是令堂的同鄉。看在令堂份上如果他們中有那個想活的可不可以不殺他們？老夫知道蜀中缺少男丁，讓他們種種地只要不取他們性命就行。」
劉武遲疑片刻還是點點頭答應了。
「那就好，老夫這就放心了。」鄧艾欣慰一笑。
這是他最後的笑容。
抽劍橫頸，一抹血濺。
劉武不忍心再看，別過臉轉過身。身後那些絕望的隴西兵們圍坐在一起，抱著血流不止一臉痛苦，身體還在抽搐中的鄧艾，眾人嚎啕大哭。
名將的宿命就是這樣麼？
劉武心中一陣酸澀︰，若鄧艾也是大漢的將軍，他情願拜他為師。可惜命運從來無常無情。
「侯爺您怎麼不阻止他？」
諸葛尚在劉武身邊著急的的沖著劉武大叫，「這下可糟了！好好的俘虜變成尸體，皇帝會很不高興的。」
活捉魏國征西將軍這可是個大好消息。帝國喪疆失土士氣低落，正需要一個戰果來鼓舞士氣。
劉武什麼都沒說。
他閉著眼，眼角一滴淚水慢慢涌出。
還是劉諶看不過去攔住怨怒的諸葛尚︰「不要再責備我兄長了，你還看出來麼？根本沒法抓活的！那老家伙早有了死意。你小子不要胡攪蠻纏，若再嗦，小心我告訴姐姐你那些短處！」
「我是怎樣的人舅舅還不清楚麼？」諸葛尚頗感郁悶，「我怎麼可能陷害侯爺，您怪我干什麼！可是這事保不準就會成為侯爺的短處。」
他話還沒說完，就听見身後那些痛哭失聲的魏兵們突然哭聲更大。
諸葛尚轉頭一看，那具蒼老的身軀終于一動不動了。
他嘟起嘴惱火道︰「看看，看看！死透了吧？哎，多好的戰利品，沒了。」
可是他猛然間看見那些魏人不知道在說什麼，一個個從地上撿起兵器。蜀兵們一陣緊張，箭弩上弦。
一個自刎，兩個，三個，四個……全部。
只有一個身中三箭奄奄一息的還活著。可是那個身中三箭的口中依舊呢喃著︰「給我補一劍。」
劉諶和諸葛尚一剎那間沒了勝利的喜悅，只覺得骨子里一陣陣的涼意。
劉武慢慢走到傷兵身邊，抬起劍緩緩將劍尖指到那個傷兵胸口。那個傷兵眯著的眼突然睜開一邊咳血一邊吃力的申吟︰「快，給我一劍！求你了！」
他眼中滿是渴望的喜悅。
「兄長，不可！」
劉諶大吃一驚沖過去攔阻，他一把抓住劉武手上的劍又氣又急道︰「兄長，您怎麼敢這樣？這可是最後一個俘虜，不然誰證明這個尸體是鄧艾鄧士載？」
劉武神色悲涼，他沉默著望著兄弟良久靜靜道︰「他是個勇士，不該這樣折磨他。」
很痛苦。
慢慢流血抽搐而死是對一個奮戰勇士最大的殘忍。
「給我一劍！求你了！」那個傷兵聲嘶力竭低低吶喊。
劉諶無語。
他向四周看看，那些蜀兵將士們臉上不再是歡喜也不是對魏兵的仇恨，所有人臉上寫滿了同情。
「好吧，劍給我讓我來做！」劉諶搶下劉武手上的寶劍，望著那個滿臉血污和幾滴若不可見淡淡淚水的魏兵。他舉劍對準心髒部位狠狠刺入。
被刺魏兵的身體一陣抽搐掙扎。
「謝謝！」
那個魏人用粗糙的蜀語說了這兩個字終于閉上眼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