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女大大方方地走進了院子里，完全不介意腳邊散落的廢品，以及弄髒涼鞋的污泥。她的到來為這個骯髒、混亂、老舊的小院帶來了清新的生機，就好像是在污泥中盛開了一朵白蓮花。
青杰更加猜不透雨女的用意了。他乖乖跟在了後面，一不小心把一個空的易拉罐給踩癟了，發出了嘎吱嘎吱的響聲。
「王爺爺，你最近的身體怎麼樣？」雨女笑著跟老人打了個招呼，像是在自己家一樣，徑直走到了屋里，將裝有隻果跟香蕉的水果袋放到了灶台上。
這房子有些年頭了，留有用木柴生火做飯的灶台。
「我的身體很好，多謝你關心了。還有你下次來的時候不用帶東西，這樣多破費啊。」被稱作王爺爺的殘疾老人和藹地笑道，臉上的褶皺扭出了歲月的滄桑。
「沒關系的，這也花不了多少錢。」雨女走了回來，腳步靈動輕盈，兩條大腿在光照下泛起雪白的光澤。她將一個香蕉剝開，在老人身旁蹲下，把香蕉遞給了老人。同時，她將另一只手上的隻果丟到了地上。
隻果滾到了黑狗嘴邊，黑狗用極有人性色彩的眼神瞥了一眼雨女，然後張嘴啃起了隻果，將隻果咬得汁水橫流。
「呵呵，真好吃，謝謝你啦。這個年頭，像你這樣關心老年人的女孩可太少了，可惜我沒有孫子，不然的話，一定讓他娶了你。」老人邊吃香蕉邊說。
「要是你真有孫子，他也不敢娶我的。」雨女畢竟是妖怪，對于人類來說非常危險，如果她住在尋常人家，那家人就會因為潮氣太重而生病，直至病死。雨女住在青杰家，釋放的潮氣都被青杰吸收掉了，不然的話，身為人類的柳芳也早就生病了。
「說的也是，像你這麼好的姑娘，怎麼會嫁到我這樣的窮人家呢。」
「我不是這個意思啦……」雨女連忙擺擺手。這世上有拜金的女人，卻沒有拜金的女妖，因為金錢對于妖怪來說是唾手可得的東西。
老人跟雨女閑聊了兩句，隨後指了指青杰問道︰「這個小伙子我是第一次見到，他是你什麼人？難道是你的對象麼？」
「不是、不是……我只是給他家干活而已，算得上朋友吧。」雨女連忙解釋，左右兩邊的臉蛋有點泛紅了。
「老爺爺，你好。」青杰客氣地打了個招呼。
「嗯，你好。」王爺爺客氣地回應，然後用渾濁地眼楮看著雨女，「你把他帶來是有什麼事情麼？」
「也沒什麼事情，只是帶他來看看你的這只黑狗而已。」雨女跳到了黑狗旁邊，伸手撫弄起了黑狗的脖子，黑狗有些不情願，連連躲閃，但就是逃不出她的魔掌，「這只黑狗真是太可愛啦。」
「你的這位朋友也喜歡狗麼？」王爺爺問道。
「是啊。我也蠻喜歡狗的。」青杰說。
「狗是我們的朋友，對我們很忠誠，我們應該喜歡它們。我要不是因為有小黑陪伴，早就不在人世了。」王爺爺大談愛狗經，溫柔地望向自己的愛犬。
「是這樣麼。」青杰覺得眼前的老人很可憐。
「小黑是一條非常特別的狗，它很聰明，身體很棒，還有著非常旺盛的生命力。它是我一手養大的，今年已經二十五歲了，對于狗來說，能活這麼大簡直就是個奇跡。在剛剛養它的時候，我的腿還沒有瘸，整天帶著它走遍大街小巷去撿垃圾。有幾次我在街上踫到了危險，一次是踫到了傷人的瘋子，兩次是踫到了喝醉的醉漢，還有幾次是踫到了野狗。每次我遇到危險的時候，小黑都會上前保護我，非常忠誠。為了保護我，它多次受傷，有一次還被一個酒鬼用破酒瓶刺到了，流了一地的血，差點死掉。」
「後來有一年我被車撞了，兩條腿瘸掉了，只能坐輪椅行走。我的年紀大了，力氣很小，每次推動輪子前進的時候都會覺得很累，走不遠。小黑看到之後，叼來了一根繩子到我面前嗷嗷大叫。我想了想，明白了它的意思。它是想要用繩子拴住我的輪椅，拉著我前進，這樣我就不用自己動手了。此後的日子里，每次我出門，都是小黑拉著我的輪椅走。」
「我無兒無女，也沒什麼親人，對于我來說。小黑就是我的親人。大概是因為它感受到了自己的重要性，所以活了這麼多年仍然堅持不肯死，就算跟死亡對抗，也要留在我這個糟老頭子的身邊。如果可以的話，我真想跟小黑永遠在一起。哪怕每天過的都是撿破爛的日子，我也會覺得很開心的。」
「這條狗真了不起。」听完這個故事，青杰大受觸動，對這條黑狗刮目相看了。
「可惜這世上沒有能夠永恆不變的東西，人生跟人生中的快樂就像是流沙，稍稍一松手，就順著你的指縫流下去了，想抓也抓不住。」王爺爺含笑抬頭看了一眼流雲浮動的晴空，「我能感覺得到自己就快不久于世了，雖然沒有明確征兆，可是這種感覺卻非常明顯，就像是有人在我耳邊提醒一樣。今天你們來得正好，我希望你們能幫我一個忙。」
「王爺爺，你胡說什麼呢！」雨女急忙站了起來，「你是不會死的！」
「雨晴丫頭，死亡對于老人來說不是那麼可怕的東西，別大驚小怪的。」王爺爺笑了笑，眼神就像是在看自己的孫女。
「你是不是感覺哪里不舒服？要不然我帶你去看醫生吧。你不用擔心錢的問題，我會替你出錢的！」雨女急道。
青杰雖然跟王爺爺不熟，可是見到一個生命在自己眼前凋零，還是覺得有些難過。他倒是挺希望雨女能幫這個老人治病的。
「傻丫頭，我已經活了七十多年，把我帶走的不是什麼疾病，而是衰老。春去秋來，花開花落，我已經到了離開這個世界的年齡。你不用操心我的身體，我另外有事有求于你，希望你一定要答應。」王爺爺所說的話里，每個字都越來越沉重。
「你要讓我做什麼？」雨女的眼楮紅了，這是女兒家應有的柔軟跟脆弱。
「我希望你能在我死後好好照顧小黑，我死了就沒人陪它了。」王爺爺又望向了青杰，「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你也能幫幫我。」
小黑這條老狗似乎明白了什麼，站了起來，嗷嗷地大叫了兩聲，看這個意思，是在發出抗議，抗議王爺爺把它送給別人照顧的舉動。
就算妖怪強大，也違背不了死亡。雨女無奈地看了一眼行將就木的老人，答應道︰「好吧。我答應你，以後會好好照顧小黑，不讓它挨餓，不讓它受欺負。」
「也算我一個，我也會替你養這條狗的。」青杰也搶著答應了這個老人的請求。
「呵呵，謝謝你們兩個了。」王爺爺露出欣慰的笑容。
小黑在地上來回打轉，發出嗚嗚的哀鳴聲，尾巴也耷拉了下去，這是情緒低落的舉止。
听完了老人的故事，青杰已經不再去思考雨女為什麼帶自己來了，他覺得這趟行程很有意義，能幫助別人就是有意義。
接著聊了一會兒，青杰跟雨女向老人告了別，在臨走前，雨女對著小黑問道︰「你不送送我麼？」
小黑扭過了頭，似乎是很珍惜能陪在老人身邊的時間，不太願意離開。
「小黑別這樣，去送送雨晴丫頭吧。」老人拍了拍小黑堅挺的背脊。
小黑看了老人一眼，這才站起了身，跟到了雨女背後，竟然听懂了送人的意思。
青杰剛才就覺得小黑很聰明，現在更是覺得小黑聰明得有點過頭了，就好像通人性似的。
走在人煙稀少的街道上，青杰一直沉默著，覺得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只想用沉默將心里那份淡淡的憂傷消化掉。
「小黑，王爺爺是不是生了什麼病？」雨女忽然問道，面向的對象竟然是那條黑狗。
「這還用問麼？他年紀這麼大，吃的東西缺乏營養，又沒人好好照顧，身體當然會生病了。」小黑走在雨女腳邊，竟然口吐人言，回答了雨女的問題。
這可讓青杰大吃了一驚。
「原來你是一個妖怪！」
「有什麼好驚訝的。」小黑不屑地瞥了青杰一眼，「別告訴我你不知道這丫頭也是個妖怪。」
「這我倒是知道，只是沒想到你也是妖怪而已。」青杰還沒從驚訝中擺月兌出來，瞪大了眼珠子。
「如果我不是妖怪的話，哪能活這麼多年？」小黑的眼里浮現一抹憂傷，「我在十八歲那年生了一場病，變得骨瘦如柴，本來死定了。可是在臨死前，我想到‘如果我死了的話，就沒有人陪主人了，他也會在不久之後死掉’，抱著這樣的思想，我體內激發了強烈的求生。我祈求著上天讓我活下去，讓我繼續陪在這個老人的身邊，讓我繼續給他拉輪椅，帶他到城市里閑逛。也許是上天听到了我的祈求，滿足了我的這個願望，讓我變成了妖怪，活了下來。」
青杰被這個故事刺痛了，被現代社會鍛造出來的鐵石心腸重新變得柔軟起來，兩眼微微發熱。
原來妖怪的世界里，也有這樣的溫情。
「我們給王爺爺治病好不好？無論如何也要治好他！不能讓你們兩個分別！」青杰激動地說。
「你的心意我領了，可是沒用的。一來他確實年紀大了，二來他並不會接受我們的錢。我變成妖怪之後，好歹擁有了一點力量，替他在外面弄了一些錢。第一次，我是直接把錢叼給他的，裝成撿到的樣子。可他得到錢之後，認為失主會很著急，非要帶著我把錢還給失主。後來因為實在找不到失主，他便把錢捐了出去。之後我就不再直接叼錢給他了，而是直接把錢送到他家。可是他得到錢之後，並沒有用來改善生活，而是把錢統統捐了出去。這些年來，他寄給紅十字會跟希望小學的錢少說也有五萬了，除了我給他的錢之外，都是他撿破爛賣的錢。」小黑嘆了口氣，「所以說，就算我們拿錢給他治病，他也不會同意的。如果把錢偷偷給他，他則會又把錢捐給別人，就好像別人都比他更可憐似的。」
「他真是一個偉大的人。」青杰感慨道。
「廢話，我的主人當然偉大。」小黑沒好氣地說。
青杰沒有跟小黑計較，悲傷地說︰「難道說我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去世麼？」
「奇跡總不可能發生兩次吧。」小黑抬起頭，「我就送你們到這里了，你們自己走吧。我得回去了。」說完，「他」轉身走回了家。
大概是因為已經接受了事實，小黑表現得很堅強，更有可能的是，他只是暫時關上了阻擋悲傷的閘門，只等著分別的那天決堤。
回家的路上，雨女說︰「少主，你這下相信了吧。我們這些妖怪也不全是壞蛋，當中也有像是小黑這樣的好人。」
「你就是為了讓我明白這個才帶我去見小黑的吧。」青杰說。
「抱歉。筆仙堂主說希望能讓你見識妖怪善良的一面，所以我就想到了小黑。我在這個城市里住了這麼久，雖然大部分時間都在保護你，可是也認識了不少妖怪，知道一些關于他們的故事。」
「不用說抱歉，今天的事情讓我收獲不少，我會遵守跟王爺爺的諾言，等到他撒手人寰之後，替他照顧小黑。當然了，前提是小黑願意讓我照顧。他是一個妖怪，想要在這個城市里生活下來應該不是什麼難事。」
「我也答應了王爺爺，我會跟你一起照顧小黑的。」雨女笑著舉起了小拳頭。
「嗯。」青杰笑了笑，經歷了今天的事情，讓他對妖怪改觀了一些。另外，他還明白了身邊之人的重要性，時間在流逝，總有一天，他會失去那些重要的人——比如說母親。
回到家，青杰站在了櫃台前，他的媽媽正在那里低頭織毛衣。
「媽媽。」
「嗯？怎麼了？」
「沒什麼，只是想叫你一聲媽媽而已。」
「呵呵，傻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