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震這些異常誠懇的話,葉企孫沒有立即回答他,而是突然沉默了下來。眼下東北的一切,讓他感覺到異常的震驚。他沒有想到在條件這樣艱苦的情況之下,不過一隅之地的東北,會搞出這麼大的動靜來。
不要說那些大型的工廠,就是根據地內僅有的兩所大學也足以讓他吃驚的了。這兩所大學,雖然條件和師資還很簡陋,但卻配備了大量的最新式的科研儀器。教師和學生居住的條件,不僅是目前全東北最好的。就是與之前的清華、北大相比,也毫不遜色。
尤其是在得知眼前這個年輕人,在如此艱苦的條件之下,卻依舊實施了免費的強制九年義務教育制,他更是從內心中極為敬佩。再加上眼下在東北的自己兩大得意門生熊大縝和閻裕昌的勸說,便更加堅定了他留在東北的決心。
自己除了學生之外無家無業,留下來沒有任何的問題。只是其他人?而且這次來東北的教授如果都留在東北,那關內的學生怎麼辦?總不能為了東北一地,將關內的那些大學理學院和工學院都給關了吧。
盡管在這位中國教育界的宗師和泰斗看來,按照目前抗聯提供的條件來看,留在東北更能發揮這些教授的能力,讓他們真正的學以致用。不是只能在課堂上授課,卻無法做任何的科研研究。想帶著學生做一些化學和物理實驗,都得費盡周折。
七七事變之後,目前組成西南聯大清華、北大、南開幾所大學,從北平先遷長沙,再遷昆明。一路上科研、教學儀器,甚至教材損失大半,運到大後方的十不足一。師生和家屬之中有被土匪和潰軍綁架的,有不知道因為什麼失蹤的,有死于日軍空襲的。現在只能承擔最基本的教學工作,至于其他的東西,只能暫時放棄。
再加上大後方因為戰局吃緊,物價飛漲。國民政府調撥的那些平價大米配額,早已經遠遠無法滿足需要。講師、教授領的七五國難薪,面對飛揚的物價,也早已經入不敷出,學子們也是整日的半饑半飽。尤其是那些家在淪陷區的學子,甚至連過冬的棉衣都無法備齊。
在時局如此艱難的情況之下,西南聯大的教授不僅要承擔授課,還要想辦法掙一點外快,以補充家用和補貼學生。這些忙著填報肚子的教授,壓根就沒有辦法安心坐下來研究一些本專業的課題。
如果堂堂曾文正公的曾孫,麻省理工學院畢業的高材生,北大教育長兼化學系主任都淪落到沒有鞋子穿。此次來東北之前,還是抗聯的地下人員給購置了一雙布鞋才能上路的地步,可見環境惡劣成什麼樣子了。
此次來到東北之後,在熊大縝的陪同之下參觀了幾大兵工廠,特別是專門生產步話機、電台等各種通訊設備的電子工廠,以及電子干擾機、晶體管等一系列秘密設備。尤其是參觀剛剛組建的,只有小鳥兩三只的專門負責航空、電子、光學設備、動力等研發的第一研究設計院,以及東北軍區理工大學之後,便下決心留在東北。
只是對于總指揮擔任軍區理工大學校長的邀請,卻是拒絕了。只是接受了物理系主任以及第一研究院物理所所長的任命。對于軍區理工大學校長,他則力薦與他一起來的吳有訓教授擔任。
他與吳有訓教授現在已經可以說是百分之百的留在根據地,但其他那些教授卻是誰也不能就說保證留在根據地。很多的教授是來這里為自己學生的未來尋找一個機會,或是因為其他的原因而來東北進行考察。
還有的人之所以不遠萬里來到東北,除了以上的原因之外,最重要的一個原因是,抗聯有治療他們夫人肺結核的特效藥,這些人來到這里不僅僅可以繼續做教書育人的工作,還可以治療自己夫人的肺病。
像那位被稱之為梁上君子,林下美人的中國建築界的大師夫婦,就是因為妻子的肺病來東北的。還有西南聯大的周培源教授、吳大猷教授,萬里迢迢來到東北除了來考察之外,就是為了妻子的病。
當然葉企孫先生也清楚,來到東北的這些教授之中有為數不少的人,就是沖著東北給出的以美金或是現大洋形式支付的兩倍于關內薪水來得。時局艱難,在大後方食不果月復、衣不遮體,物價狂漲之下難以為繼的生活,讓這些曾經以高新聞名的大學教授、講師早就風采不在。
甚至孩子多的人家,連飯都吃了上頓沒有下頓。能當的東西,幾乎典當一空。來東北又不是去當漢奸,也是為抗日效力。既然抗聯能給出高薪來,也是國家、民族效力,便有什麼不能來的?總不能看著孩子營養不良,家人度日日益艱難。
對于抱著這些想法來的人,只要他們不去淪陷區當漢奸,不接受汪偽政權幾十倍大後方薪水的邀請,葉企孫教授也不能說什麼。環境如此惡劣,無論是做學問還是做研究,總得先吃飽飯吧。
而且在參觀了這里已經建設好的教學和研究環境之後,葉企孫教授知道這些都是專家級的教授,留在這里會有更大的發展,也能為國家做更大的貢獻。但是關內的那些學生怎麼辦?總不能只留下文學院、法學院或是醫學院,讓所有的學生都轉為文科或是學醫吧。
而從此次來東北的專家、教授、學生之艱難來看,這位葉企孫教授也清楚,讓西南聯大或是其他某一個大學整體搬遷到東北,就算抗聯能想辦將他們從大後方安全的運輸到東北,但也只能是一個天大的笑話。
一個國家的教授和學生,從這個國家的這個地方遷移到那個地方,卻是還要偷偷模模,繞路新疆、香港、緬甸、新加坡和蘇俄。而且一路上還要隱藏行蹤,甚至是鬼鬼祟祟的,扮成商人、流亡者、汽車司機等各種千奇百怪的面孔,以躲避路上無數的檢查站。在世界上所有的國家之中,恐怕只有中國才會發生這種稀奇古怪的事情。
那些因為夫人身體的原因,無法經歷如此的折騰,自身又作為重點人物被國民政府嚴密監控的教授之所以能出來,當初還多虧西南聯大的校長梅貽琦找到重慶軍委會的那位委員長特批的,直接從重慶上的抗聯飛機。
當然那位委員長能順利的放行,與美國大使館的人員幾次拜會也不是沒有關系。眼下正值國民政府全力爭取美援的時候,只要美國大使館出面了,這位中國最高軍事統帥就算再不情願,也只能同意。
否則他寧願把這些教授都槍斃了,或是統統的將他們都趕出國,也不願意讓他們去***的地盤。在他看來,這些人到了那邊只會增加眼下臨時盟友,但未來肯定是對手的實力,這是他最不願意見到的。
即便是這樣,吳大猷、周培源、梁思成三位教授與他們的夫人,在一路上也受到多方的刁難,差點沒有在重慶機場被扣下。當時甚至鬧到抗聯的接運人員和警衛人員,差點沒有和機場的警衛部隊動槍的地步。
雖然最後雖說勉強上了飛機,但三位教授所有攜帶的書籍和衣物都以違禁物為借口全部被扣在了重慶機場。除了身上的衣服之外,這幾位教授和他們的家人,可以說赤手空拳來的東北。
從重慶到東北這一路的飛行,如果不是抗聯和延安方面派出的人員悉心照顧,以及早早的便在飛機上配備了醫生和藥品。連必備的急救藥都被搶走的幾位夫人,甚至根本就到不了東北。尤其是身體最弱的吳大猷夫人,差一點就病逝在半路之上。面對某些方面的如此刁難,一生倔強的周培源先生,在機場當即落淚。
從幾個教授為了治療自己夫人的肺病,來到東北尚且如此的困難。更別說西南聯大整個遷移到東北來。而等到了哈爾濱之後,葉企孫教授才知道,相比幾位先生的遭遇,西北聯大的幾位教授的遭遇更加嚴重。
那幾位準備途徑蘭州、新疆,轉到蘇聯的教授以及西北聯大理學院和工學院畢業的一百多學生,在蘭州便被扣了下來。盡管蘇聯領事館,以及學校方面多次的交涉,卻始終未能被釋放,直到現在還在蘭州陸軍監獄里面關押著。還有為數不少的學子和教師在跨越對陝甘寧邊區的封鎖線時,大部分都被扣留過,甚至逮捕並被秘密處決。
如此大規模的動員關內教授、講師、以及學生去延安,或是途徑其他地方轉到東北,以國民政府對這些大學的監控程度來說,不是一點察覺沒有。在很多的時候,中統的嗅覺還是很靈敏的。面對這種情況,國民政府不采取種種的攔截措施,就真的怪了。
除了西北聯大師生的遭遇之外,武漢大學、復旦大學、交通大學、蘭州大學、同濟大學等一些列學校的教師和教授,都走的很困難。相比之下西南聯大和雲南大學,還有浙江大學因為地處雲貴,靠近滇緬走的還相對容易一些。那位雲南王不知道收了什麼好處,或是出于什麼心思,也在途中提供了一些幫助。
除了因為身體或是家人的原因,從重慶走的人受到部分刁難之外,大部分人走的還是比較輕松。大部分人直接從雲南出境後,便有汽車來接。直接到緬甸港口,乘坐蘇聯或是美國的輪船抵達海參崴。
福建地區的廈門大學好一些,但是一路上也遭遇到了不少的艱辛。反倒是從淪陷區走的教會大學的人,以及從靠近香港的中山大學等位于靠近香港的廣東大學,或是一些地方專科學校走的人,還是比較容易的。
但凡是遷往國統區,尤其是遷往西北與四川的諸多學校,沒有一個教授,甚至學生走的能夠順順當當走的。一路之上被扣、被查的比比皆是。這種情況之下,誰敢說讓這些大學遷移到東北來?眼下將關內的大學遷移到東北來,簡直無異于是痴人說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