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個啞巴,只會「啊嗚啊嗚」的叫,所以叫「阿五」。
他是個傻子,嵐伊第一次遇見他時,是在馬車上,那時他正在街邊和幾只野狗撕咬,為了一塊餿掉的肉。
他贏了,傻痴痴的坐在路邊,大口大口地吃著搶贏的肉。
然後嵐伊收留了他。
他還是只會「啊嗚啊嗚」的叫,還是傻乎乎的笑,不過他看到嵐伊時,混沌的眼眸會霎時清明一下。
漆黑的頭發,亂糟糟油膩膩的,垂在臉上,濘成一根一根的。
「阿五,其實你還是蠻好看的。」嵐伊對他說過。
他有限的神智里,只記得嵐伊的話,嵐伊的笑,嵐伊看他的眼神。
他傻愣愣的看著嵐伊朝自己伸來的手,撥開了自己蓋住右臉的頭發。
他也記得了嵐伊那時的表情。
一片丑陋的傷疤,讓他的右臉看起來讓人毛骨悚然。
「啊嗚啊嗚。」他的聲音听上去有點像哭。
嵐伊說,你就叫阿五了。
他記住了,不過只有嵐伊這樣叫他時,他才會有反應,嵐亭樓其它人還是叫他傻子。
……
很快,阿五的傷好了,嵐伊沒有再讓他當侍者,而是在嵐亭樓里做著最低級的雜工。
嵐亭樓里依舊高雅,依舊風月,依舊很多有權有勢的男人慕名而來。
每到夜晚,一座老舊破爛的小院里,阿五都會坐在一口老井邊,望著嵐亭樓里最好看的那幢精致的閣樓。
因為那閣樓里,住著阿五眼中最好看的人。
傻痴痴的表情,傻痴痴的眼神,只是偶爾會閃過一絲精光,也很混亂。
阿五會呆呆的看上很久,然後從懷里掏出一塊絲帕,望著它呵呵傻笑。絲帕潔白潔白的,光滑細膩的絲面上,還用金線刺著一根花枝,那叫嵐枝,是奧菲拉爾大陸一種很高潔的植物,阿五記得嵐伊說過,但不是對他,而是他給一個英俊的貴族送酒時,嵐伊對那個人說的,他听見了。
因為嵐伊的聲音,是唯一點亮他神智的光芒。
日子一天天過去,阿五還是干著嵐亭樓里最髒最臭的活兒,他幾乎見不到嵐伊了,因為嵐伊是不可能來這破爛小院的,她還是風情萬種的彈著琴,為那些舍得花大價錢來嵐亭樓享受的人。
偶爾,嵐伊也會一展笑顏,引起男人們陣陣驚嘆,然後豪爽的在嵐亭樓里揮金如土。
「啊嗚啊嗚。」
阿五只能在黑夜里望著那精美閣樓的輪廓,模糊,遙遠。
「啊嗚啊嗚。」
阿五只能傻乎乎的吞下嘴邊的唾沫,用那張繡著嵐枝的絲帕在臉上輕輕摩挲。
……
又過了很久,不知道是一年還是兩年,反正阿五記不得時間。
這天黃昏,阿五正蹲在小院古井邊啃著干面包。
幾個侍者從院門口經過,氣喘吁吁。
「啊嗚。」阿五眼楮亮了一下,啃了一半的干面包突然掉在地上。
他看到了幾個侍者抬著的長長的黑鐵盒。
鐵盒的蓋子是打開的,盒里放著一樣東西。
……
今天的嵐亭樓大廳里,人很少,從戈龍帝國來的布魯斯少爺一擲千金,包下了嵐亭樓。
布魯斯是戈龍帝國元帥之子,戈龍帝國是奧菲拉爾大陸很古老的帝國了,雖然現在已不如當初那樣強盛,但依然是奧菲拉爾的強國。
據奧菲拉爾大陸的史學研究者記錄,最早戈龍帝國走向強盛,是因為一位被稱為戰爭之神的皇帝,傳說在他去世時,身邊一直都放著一尊女人的雕像……
不過時間太久遠,久遠得連這些研究歷史的學者也探知不到那位皇帝的名字,也無法尋覓那雕像的神秘。
只是流傳下來的傳說,一代一代過去,終究不會轉身,終究會風化。
這就是歷史。
琴聲悠悠,低音婉轉,仿佛浸入了骨髓。
一曲結束,嵐伊從玉階上翩翩而下。
「好,第一次听到嵐伊小姐彈奏琉特琴啊,我真榮幸。」布魯斯起身。
嵐伊破天荒的對他笑了一下,更是破天荒的坐在了華貴的酒桌旁。
不是因為布魯斯,是因為和布魯斯一起來的那個男人。
他一頭褐色的長發,臉如刀削,如劍一般凌厲。
他一直閉著眼楮,直到嵐伊盈盈坐下,才睜開。
「名不虛傳。」他說。
「能得到奧菲拉爾不敗神話的贊賞,嵐伊深感榮幸。」嵐伊如玉凝脂的手指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男人眼中一閃,嘴角浮現出一絲笑意,也端起酒杯,輕輕喝了一口。
「有氣度,面對嵐伊小姐也坐懷不亂,不愧是大陸第一劍客,不敗的神話!」布魯斯贊道,「拜厄大人,我敬你一杯!」
「不必了,我只是來听琴的。」拜厄道。
布魯斯的動作僵在空中,訕訕笑了一聲,自己喝掉了杯中酒。
嵐伊看著拜厄的眼神里閃過一絲欣賞。實際上她一直都很欣賞這個男人,這個不敗的男人。
「那我再為拜厄大人彈奏一曲。」嵐伊笑道。
「不必了,美好的東西,一遍就能記住。」拜厄看著她。
嵐伊的臉上微紅,這對她來說很罕見,「拜厄大人的說法很新奇。」
「我以前也不懂,只是一個人教會了我,有些事情,現在再回頭,已經不可能了。」拜厄的眼神微微顫動,喝了口酒。
拜厄的話嵐伊听得不明不白,不過她還是陪拜厄喝了一杯。
因為拜厄是她眼里唯一看得上的男人。
這時,幾個侍者吃力的抬著一個長長的黑鐵盒進來了。
黑鐵盒很重,一個侍者手里一滑,平衡力霎時失去,鐵盒墜向地面。
呼,一道氣勁從拜厄手中發出,將鐵盒里的東西吸到了手中。
一把長劍,華美無雙。
「劍,不能沾染上塵埃。」拜厄將長劍插在背後的劍鞘里。
「小心一點,你們!」嵐伊站起身,喝斥著那些侍者,她很少對嵐亭樓的下人這麼凶。
「對不起,嵐伊小姐,這是我的規矩,來到這種場合,我的劍會不高興,我必須和它分開而行。」拜厄道。
听到拜厄這句話,嵐伊愣了一下,心里竟然很失落。
看到嵐伊的表情,拜厄笑了,「不要誤會,我不是那個意思,只是,兩種領域的極致,必須相互尊重。」
嵐伊疑惑的看著拜厄。
「你的琴,我的劍,都是極致,所以,我必須尊重你,還有我的劍,但我必須照顧它的感受,所以才這樣大費周折。」拜厄笑道。
嵐伊露出了笑容,美得讓人無法呼吸,布魯斯更是雙眼呆滯。
而拜厄,則陷入了沉默。
安靜了一會,嵐伊問︰「拜厄大人,您在想什麼?」
「謊言。」拜厄抬眼。
嵐伊又愣住了。
「我不是極致,我說謊了。」拜厄起身。
「您要走了?」嵐伊一驚。
「嗯。」拜厄背對著嵐伊,「他才是極致,那把融入黑夜的劍,我的不敗,也是謊言。」說罷,拜厄朝大廳的門走去。
嵐伊望著他的背影,眼神波動著。那把融入黑夜的劍,極致,不敗是謊言,拜厄的話讓她震撼。
「等等。」嵐伊開口了。
「怎麼?」拜厄問。
「可以,可以告訴我嗎。」嵐伊呼吸有點急促。
拜厄站著,沉默著。
「我先離開了。」布魯斯知趣的起身。
「請隨我來。」嵐伊走到拜厄身邊。
……
銅鏡,燻香的青煙在繚繞。
一張紅木矮幾,淡雅別致。
拜厄坐在繡著嵐枝的墊子上,拿起了矮幾上的一壺酒,斟滿白玉酒杯,「本是慕名而來,沒想到卻在這里飲酒,不知道這片大陸有幾個人,能讓嵐伊小姐如此相伴。」
「您是第一個。」嵐伊為拜厄斟酒。
「這小樓很美。」拜厄一飲而盡。
「我就住在這里。」嵐伊嫣然一笑。
「如果我是真的第一,也許有資格為這樣的笑容傾倒。」拜厄嘆道。
「您是不敗的,我早就听聞過奧菲拉爾第一劍客的大名。」嵐伊笑道。
拜厄輕嘆一聲,喝干了杯中酒,嵐伊又為他斟滿。
「那個男人……」拜厄望著嵐伊,「他才是不敗的,我和他的宿命之戰,其實,輸的人應該是我才對。」
嵐伊靜靜听著。
「他叫撒加,是我見過最狂傲的男人,他的劍,來自黑夜,也是我見過最高傲的劍。沒有人見過他的樣子,因為見過他的人都死了。他的劍不是用來追求極致的,而是用來收割生命的,而那布滿鮮血的不斷殺伐中,他的劍和黑夜融為了一體,踏上了巔峰。」拜厄仰頭喝干杯中酒,嵐伊為他斟滿,不過手卻微微有些顫抖。
「終于,那個用生命不斷挑戰的男人找上了我……」拜厄望著飄蕩在房中的縷縷青煙。
「您輸了?」嵐伊問。
「沒有分出勝負。」拜厄緩緩道。
「那為什麼您說自己的不敗是謊言?」嵐伊又問。
「因為我會輸。」拜厄深深吸了口氣,「我的劍,是用來戰勝對手,而他的劍,是用來殺死對手,一個是為了極致,一個是為了生存,這就注定了,我會輸。」
「我好像明白了。」嵐伊輕聲道。
「可撒加卻被暗算了。」拜厄望著嵐伊,眼里的光芒讓嵐伊心動。「他殺了太多人,所以就在我和他都要用出最後一劍時,一群強者沖了出來,用一種煉金術的毒劑暗算了他……」拜厄深深呼吸著,「我還記得,他不甘的嘶吼,他是那樣渴望戰勝對手,不,應該是讓對手死在他的劍下。」
「那樣的人……」嵐伊有些惴惴,「他死了?」
「不,他還活著,只是下落不明,我再也打听不到他的消息,不管用什麼方法。」拜厄道。
「他要殺死您,為什麼您還要找到他?」嵐伊問。
「繼續那場未完的戰斗。」拜厄眼中閃著光,「不管我會不會死在他的劍下,我也要完成那一戰,不然我永遠都不是極致,也永遠是個謊言!」
「拜厄大人。」嵐伊輕柔起身,坐到了拜厄身邊,「您讓嵐伊震撼,如果不嫌棄,就讓嵐伊相伴……」
拜厄轉頭,深深看著她。
嵐伊靠在了他懷里。
小樓的燈火,熄滅了。
……
「啊嗚啊嗚!」
阿五抱著頭,在小院潮濕的泥窪地上痛苦的滾來滾去,頭發和身上沾滿了泥漿。
「啊!」
阿五突然站了起來,眼中癲狂無比。
轟!
地面被凌厲的氣勁割出無數裂痕!
呼,呼,呼。
阿五跪伏在地上,眼眸中的一絲清明眨眼即逝。
「啊嗚啊嗚。」他撿起了泥漿中啃了一半的干面包,吃了起來。
三兩口吃完干面包,他又從懷中掏出了一張已經變得皺巴巴的絲帕,絲帕上的嵐枝映入了他漆黑的瞳孔,「啊嗚啊嗚」,他呆呆的望著遠方精美閣樓的輪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