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黃昏,原本熱鬧無比的聖僧寺廟前,已經冷冷清清。
出乎意外,白度沒有跟隨徐安一同踏進這條道路,反而是靜靜站在原地,望著那道虛掩著的破舊大門,聆听那微弱到極致的吱吱門響聲,臉上充滿期待,不再理會身後繼續發生的一切。
園清聖僧站在李奉先身邊,消瘦的身影扭曲的變長,那醒目的斗笠依舊遮住大半面容,雙手合什。
戒空和尚早已經停止了慘叫,舉起自己的胳膊,雙目無神的盯著那雙仿佛只是寄存在自己身上的手掌,掌心微微隆起,像是一個雞爪子一樣,被那如同膠皮管子一樣的皮膚連接在一起,自然下垂,輕輕貼在小臂上。
看到師兄雙手被廢,戒無滿腔的怒火無從宣泄,好像被廢雙手的那人不是師兄而是自己一樣,他早已經做好玉石俱焚的準備,哪怕是死,也要讓對方留下點什麼作為師兄雙手被廢的代價!可這漫天的殺意卻被突然出現的園清聖僧一聲佛號淹沒貽盡,戒無一跌坐在地上,再也憤怒不起來,再也凶狠不起來,一瞬間仿佛被人抽盡所有力氣。他圈起雙腿,將頭埋在雙膝之內,身子瑟瑟發抖,如同一個被欺負的孩子一般,頓時就傳出那傷心欲絕的悲慘哭聲。
「不許哭!」戒空好像恢復了一點精神,卻是對自己身旁那抱膝痛哭的戒無怒吼了一聲,只是因為虛弱,顯得有些有氣無力。
一向對師兄百依百順的戒無第一沒有听從師兄的話,哭聲非但沒有減弱,反而越演越烈。戒空皺起眉頭,下意識的想抬手,可一陣眩暈感噌的涌上腦門,那下垂如同雞爪一般的粗糙大手在眼前搖晃,異常眨眼。無力的垂下手臂,戒空不再理會身旁哭聲震天的戒無,虛弱的閉上了眼楮。
園清聖僧沒有理睬戒空戒無兩兄弟,只是彎下腰,將原本掛在自己脖子上的那串佛珠摘下,親自掛在李奉先的脖子上,然後將雙手搭在李奉先的肩頭,那隱藏在斗笠之下陰影中的眸子越發的明亮。
「佛不渡人人自渡。」
直起腰,園清聖僧喃喃了一句,對李奉先如是說道,卻看上去又好像在自言自語。
「哈哈,哈哈哈…….」
雙手被廢的戒空雖然緊閉雙眼,但園清聖僧的一舉一動卻好像印在了戒空的腦海之中一樣,听到這句「佛不渡人人自渡」後,他突然開口瘋狂大笑,笑聲竟是掩蓋住了身旁戒無悲痛欲絕的哭聲。
仿佛沒有听到那笑聲與其中摻雜的哭聲,那斗笠之下,園清聖僧不溫不火的聲音如沐浴清風,帶著能洗滌盡人內心黑暗的大慈悲,他似乎是在對戒空戒無說,又好像是對剩下所有的人說。
「參禪修道,原本是單純的。可是,不是大道難修,仙佛難做,只是人卻活得越來越復雜了而已。許多時候,我們並不是為了那些虛無飄渺的大道而活,而是作為**、野心、身份、稱謂在活;不是為了成為高高在上的仙佛在活,而是為了財富、權力、地位、名聲在活。這些誘惑遮蔽了雙眼,讓我們把它們看得比什麼都重要,不去听也听不見大道本身的聲音了。」
戒空掙扎著站了起來,可卻因為雙手的殘廢,差點沒能站立起來,身形不穩眼看又要跌倒,身旁那悲痛欲絕的哭聲突然止住。戒無已經強忍著哭聲,連忙起身扶住戒空,護在戒空的身側,這才有空用袖口拂拭一下臉上那早泛濫的淚水,小聲抽泣著。
「我們走,隨師兄去看看,這通天之路,究竟有多難走!」戒空任由戒無扶著自己,一步一步的往那黑白大理石道路走去。
兩人經過李奉先,經過園清聖僧,經過薔薇、張木子,直到如徐安剛才那般踩在了那大理石之上,消失不見,戒空也沒用睜開雙眼過一次,戒無也更沒有去看其他人一眼,這世間似乎再也沒什麼可以吸引兩人。
那黑白相間的大理石道路依舊孤零零的突兀出現在那里,那墨綠色的青苔也隨著夕陽的余光漸漸沒入黑暗之中。
張木子已經看出來,這個始終帶著斗笠出現的行者,這個被稱之為聖僧的園清大師,從開始到現在,都絕非偶然出現,不知為何,只要看到那頂醒目的斗笠,張木子就會覺得渾身不自在,好像渾身爬滿了小蟲子一樣,奇癢難耐。
園清聖僧也注意到了這個唯一沒有受到任何影響的小孩,他笑了笑,然後指了下天,問道︰「天已經黑了,你留下,又是為了什麼呢?」
張木子突然有些膽怯,雖然眼前這位平易近人的和尚根本無法讓人心生歹意,可不知道為什麼,在這位聖僧的注目下,張木子總是覺得渾身難受。
張木子離薔薇最近,也下意識的躲在了薔薇的背後,不敢說話。
「為什麼…….」一直魂不守舍的薔薇突然開口問了一句,嚇壞了躲在薔薇身後的張木子,可接下來,好像听到了別人的解釋一樣,薔薇再度黯淡開口的問了一句︰「為什麼?」張木子這才發現,薔薇好像陷入了自己的魔怔之中,自言自語…
就連李奉先,在薔薇開口之後,也隨著薔薇一樣,雙目惘然空洞,好像身陷幻境,開始不停地追問著自己為什麼!
沒有理睬囈語之中的薔薇李奉先,園清聖僧反倒是意味深長的看了張木子一樣,臉上居然浮現一絲不忍,好像看到了什麼慘不忍睹的場面來。
張木子似乎感覺到了什麼,忍不住又往薔薇身後縮了子,整個人都已經蜷縮在薔薇背後,幾乎已經貼到了薔薇的背上。薔薇身上那淡淡的清香味立刻撲鼻而來,張木子一時之間有些心煩意亂,甚至都忘記了是什麼原因讓他貼著薔薇這麼近。
「叮,叮,叮……」
這聲音正是來自于之前園清聖僧戴在李奉先脖子上的那串佛珠,隨著李奉先的搖晃起身,在李奉先胸前來回擺動,那被一根細線連接起來的佛珠相互撞擊,所發出卻是一種類似風鈴般的清脆叮鈴聲,帶著一股催眠般的魔力。
宛如傀儡的李奉先搖搖晃晃,隨著胸前佛珠發出「叮叮」的節奏,一步一步走向那寺廟的破舊大門。
張木子突然發覺前面一亮,一直擋在他面前的薔薇突然離開了。跟在李奉先身後,兩人一前一後,走進那黑白相間的大理石道路上,然後消失在眼前。
一陣小風吹過,張木子打了個哆嗦,回過神來。這才發現,此時除了那位令自己感到害怕的聖僧,就只剩下他一個人了,所有的人,都已經在不經意之間,踏上那突兀出現的大理石道路,詭異的消失在無形當中。
「你不準備去嗎?」園清聖僧朝僅剩下的張木子開口問道。
張木子下意識的連連擺手,滿臉的恐懼,「不……我不去……」
園清聖僧面帶微笑,繼續道︰「你在害怕什麼?這條路是他們的選擇,同樣也是你的選擇,你當初又勇氣選擇這條路,現在為什麼沒有勇氣選擇繼續跟隨他們走下去呢?」
明明園清聖僧一臉慈祥,根本無法讓人心生邪惡,明明園清聖僧的聲音仿佛帶著一股浩然正氣,足可以洗滌一切恐懼。可張木子就是害怕,沒有任何理由,就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
園清聖僧一身的浩然佛息,對張木子來說卻如同麥芒,雖然柔軟,但依舊扎人。
再無法忍受內心的恐懼,張木子再也顧不得那些消失在那條詭異道路上的人,面對園清聖僧,慢慢後退了幾步,然後掉頭逃跑,好像身後有無數餓狼追趕,玩命似的狂奔,不一會,他瘦弱的身影就消失在園清的視野之內。
唯有成佛,才可渡化蒼生!
園清眼睜睜的看著張木子逃離此地,沒有任何的阻攔,只是輕聲嘆了口氣。
「放下執念也罷,放下屠刀也罷,乘鶴飛升也罷,立地成佛也罷。大道所指,無非放下二字。我們執著什麼,就會被什麼所騙。我們執著誰,就會被誰所傷害。所以我們要學會放下,不牽掛,不計較,那麼大道自然就在眼前!」
園清聖僧走到這大理石道路的邊緣,好像是自言自語,只是最後,他扭過頭,朝著空無一人的身旁,自然問道︰「不足以渡化蒼生,又有何顏面成佛,這放下二字說起來何等簡單,可做起來,卻又是何等的艱辛。妖王,你說貧僧所言,可有半句虛假?」!!!
那一直在耳邊回蕩的吱吱門響聲突然消失,那虛掩的大門再也無法產生一丁點兒的誘惑力,白度臉上的期待,也被一股震驚所取代……
一瞬間,白度的瞳孔莫名放大,然後急劇收縮。
只是片刻,白度本就毫無血色的慘白面容上的期待,在經歷過瞬間的震驚後,迅速變成極度平靜的冷漠,原本就毫無情緒的眸子里,也越發的令人感到深邃,如同無底的深淵,漆黑且充滿未知。
轉過身子,再也看不出一點驚訝的白度,冷漠的看著那頂遮住半邊容顏的斗笠,斗笠下,那張枯黃褶皺的嘴角,揚起一道溫和的弧線。
被譽為聖僧的園清大師一如既往慈祥微笑著,然後雙手合十,面對白度,微微點了下頭,以示敬意。
「我佛慈悲。」
那浩瀚如海水般的純正佛息,再度席卷了這空無一人的寺廟門前,淹沒了所有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