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老天狀若瘋魔般向大地傾瀉著全部的火力。風雪交加,竟然比白天還大了幾分,滿耳都是呼呼的風聲,夾雜雪花打在窗欞上的噗噗聲。窗外偶爾也有無家可歸的夜梟淒厲叫幾聲,但很快便消弭在在無邊的風雪中。
無孔不入的冷風從門窗的縫隙進入房間里面,讓人感覺放佛置身冰窖。
燭苗無力的燃燒著,壓根提供不了半點溫度。在這樣的環境中,陳風卻是滿頭大汗,一身青衫如同在水中浸泡過一般,雖然沒有往下面滴答水珠,但衣襟上早已結了薄薄的一層冷霜。
拿斧頭砍豆腐,難度不是一般的大。
五娘的要求很簡單,把斧頭高高舉過頭頂,然後迅速落下,但卻不能踫到豆腐半分。
這柄斧頭,就是一鐵疙瘩,保守估計有五十斤上下,憑陳風現在的力氣,能堅持到現在已經算是一個奇跡了。
這哪里是切豆腐,分明就是折磨人。
「小姐五歲的時候就開始做這件事了。」
而每當陳風快要堅持不下去的時候,五娘便會丟出這句話。語氣輕描淡寫,放佛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
抹了抹額頭上的汗,陳風看著面前被砸扁的幾坨豆腐泥,咬咬牙,活動幾下自己的右臂,便是繼續重復著這簡單而又單調的工作。
他不是笨人。從動到靜,從盤古開天般的大力劈砍,一瞬間轉變到撫模情人身體般的溫柔小心。需要集中全部精神,精確控制手腕用出的每一分力道。
在這個過程中,身體的每一塊骨骼和肌肉,都經歷了一次從繃緊到松弛的過程,如同一張新弓的弓弦,漸漸變得柔韌堅實而富有彈性。
陳風雖從未練過武功,但他也知道,這大概是一種修行。
「風兒,喜歡練武嗎?」陳風想起自己五歲時的某個早晨母親問過的這句話。那時的他,剛經過一晚上病痛的折磨,皺著眉頭,撥浪鼓似的不停搖著腦袋。甚至是鑽進被窩里,用實際行動來拒絕這提議。
自那之後,母親再沒問過類似的問題。
而他也就甘之如飴的享受著童年的樂趣,整天放風箏抓蟋蟀斗蛐蛐,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趴在演武場幸災樂禍,看其他小孩子滿臉痛苦的扎著馬步。
直到母親死後,再想練武卻不被父親允許的時候,陳風才知道,天真是要付出很沉重代價的。
微微有點沮喪。
五娘似乎是看出了他的心思,側著身體,冷漠的說道,「現在還不晚。練武什麼時候都不晚,就算是八十歲,也不晚。」
陳風看著她頭上那朵近乎妖冶的大紅花,狠狠地把斧頭劈下,幾乎是用盡全力穩穩停住,咬牙道,「難道你一直在等我來找你?」
「嗯。」
「你怎麼知道我會來?」陳風勉強壓抑著手臂的酸痛,將斧頭再次高高舉起。
「我知道。很多只有老天爺知道的事情,你不知道,但我知道。我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三只眼楮的人,有九條尾巴的狐狸,我還知道三天之後雪會停,那時你就該回家了。」五娘絮絮叨叨,似乎是在說給陳風听,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語。
「哦。」陳風淡淡地應了一聲。
五娘在他很小的時候就會說一下神神道道的故事。比如說有個叫刑天的猛將,那人沒有頭卻能手持長兵橫掃三軍,再比如說一個和尚帶著一個女人兩個妖怪去一個叫做萬佛寺的地方旅游,還有人死後會變鬼,好人上天堂壞人下地府等等等等的東西,那時他很敬佩甚至是崇拜了。
但是現在,他只當是一個女人的瘋言瘋語。
陳風默不作聲繼續劈自己的豆腐。事實上現在他覺得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每當筋疲力盡的時候,身體的每粒細胞便會被壓榨出最後的能量。陣陣暖流流過酸痛要死的胳膊,酥酥麻麻,就像是在雪山之巔泡溫泉一般的極品享受。
而且身體的舒服不是最重要的,更多的是心底滿滿的快要溢出來的成就感。
當第一個時辰結束的時候,他以為自己最多也就還能再堅持一個時辰。但現在,不知不覺中已經過去六個時辰了。
陳風幾乎是要被自己感動了。原來,為一件事付出全部的體力和腦力,竟然能讓人感到如此的……快樂……
從內心深處如火山般噴涌而發,壓抑不住的快樂。
「風兒,該睡覺了。」
沒人打更。五娘站在窗戶前,皎潔的月光見縫插針從雪花中突出重圍落在她的身上,渾身素縞,有幾分月宮仙子的味道。
「我長大了!」陳風漲紅了臉。腦海中不自覺的想起小時候,那時調皮不願睡覺,便會被五娘施以懲罰,用兩座胸圍傲岸的乳峰把他的小腦袋擠在中間,強逼著他閉上眼楮。彪悍得讓他生怕自己哪天被悶死在里面。
五娘依舊是那副不溫不火的表情,鋝過鬢角的幾縷青絲,幽幽道,「我來看看,你有多大?」
陳風蔫不啦嘰地低著腦袋,不再說話。
五娘是仙女和妖精的綜合體,他從小就知道。
「噗!」
又一聲,這已經是被他砸扁的第六坨豆腐了。
陳風懊喪的搖了搖頭,舌忝了舌忝濺在嘴角的豆泥。剛才心情波動之余,沒有掌握好力度。
不過懊喪之余,陳風便是驚喜的發現,一點奇妙的感覺浮現在腦海中。似乎是個賣了大半輩子豬肉的屠夫一刀子下去就可以準確的切出肥肉均勻的二斤肉,他覺得,苦練了大半天的切豆腐水平,好像是有所長進,下次再不濟,也不至于出現把豆腐砸碎這種低級失誤。
五娘臉色微變,喃喃道,「不錯,六個小時,揮斧兩千二百三十八次,已經達到小姐六歲的水平了。」
陳風沒有看見,她的眼神悄然咪起一道精芒。六個時辰,這個世界上有多少人能連續六個時辰,水都不喝一口的做同一個動作?這個孩子和他母親一樣,都是那種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人。
五娘徑直出了門,盤膝坐在院中,閉上了眼楮。
鵝毛般的雪花落在她身上,很快便塑起了一尊雕像。
陳風一邊感嘆著這女人的變態,一邊抱起斧頭。和著冰冷如鐵的衣衫,蜷縮在燒得暖洋洋的火炕上,很快便沉沉進入了夢鄉。
夢中皺著眉頭。他原先一雙比女人還白淨縴秀,從未受過任何折磨的手變了模樣。
左手磨出了血泡,右手生出了新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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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天剛蒙蒙亮。
陳風從炕上爬起來,揉了揉有些發木的眼楮。剛想起身,便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揪著耳朵拎了起來。身上的衣服頃刻被拔了個精光,連條大褲衩子也沒剩。
五娘面無表情,隨手拎著陳風,如同拎著一只待宰的雞鴨似的,開了門把他扔在院子里的冰雪世界中。
「撿豆子。」
陳風光著坐在差不多能埋沒膝蓋的雪中,胯下早晨正常反應的寶貝受不了由熱到冷的刺激,一下子萎縮下去,差點沒把他嚇哭。但凡一個正常人,絕對受不了這種從天堂到地獄般的感覺。
陳風頓時興起一種和著女人拼了的沖動。若要每天都要過這種血淚交加的生活,他覺得自己不出三天肯定會瘋掉的。
「再過一個時辰我開門,賣豆腐。」然而五娘這句話讓他麻利地爬起身來,光著腳撅著,如同只早起的流浪狗般趴在地上尋覓食物。
陳風低頭,瞪大了眼楮。差不多一尺厚的雪毯中,黃色豆子密密麻麻分布著,直看得他頭皮發麻。鬼知道,這是有多少!
深吸一口氣,溫暖的呼吸在冰冷的空氣中凝成一道近乎實質化的霧氣。陳風雙手握指成爪,在雪地中小心地快速地扒拉著。
不出一炷香的功夫,陳風全身已然被凍得青紫。他甚至不敢停下手中的動作,只能靠著活動讓全身的血液撒著歡奔涌,帶來些許溫暖,盡管這溫暖片刻也停留不住。
陳風這輩子也沒受到過這樣純的痛苦。
事實上,對于苦難,從小錦衣玉食,稍大後雖精神飽受屈辱但也衣食無缺的陳公子,實在是沒有太多的體會。但他知道,這個世界上每時每刻都在有人因為各種原因死去,甚至連這場大雪,也不知道會凍死多少人。
至少,他還活著。
活著,這就夠了。
陳風挑了挑眉毛,半跪在地上,嘴里大口大口地呼吸著冰冷的空氣,手已經感覺不到冷了。機械而麻木地將雪地里隱藏著的豆子一粒一粒抓起來,丟到籃子里。然後換個地方,繼續重復之前的動作。
大柳樹上一只早起的雀兒怯生生的看著院子里的人型生物。
猶豫了許久,饑腸轆轆地撲騰著翅膀飛過來,啄了一粒豆子。還沒把豆子咽下,便被一只大手抓住了。
陳風只是下意識的動作。
他其實並不知道,一個昨天還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僅僅不到十二個小時的訓練,單憑眼力和反應速度就能把一只飛鳥抓住,是怎樣傲人的戰績?
陳風抓著掙扎的鳥兒,站起身來。
太陽出來了。
一束調皮的陽光照在這幅赤果的軀體上,陳風身上所有的寒冷似乎都被這溫暖的火種點燃了一樣。一道不算強烈但是綿延不絕的暖流從胸膛涌到四肢,把沾染了全身的雪蒸騰起裊裊霧氣。
這一刻,陳風嘴角掛上了一抹大大的弧度,低頭看著胯下,悄聲自言自語道,「喏,直了,它又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