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堂。
‘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大學封城三日,不知諸位同學靜臥家中可有溫習功課?‘課堂上,一位須發潔白,面目方正,身著青色儒衫的老者開口朗聲問道。
他姓方,名希正,號靖節先生,是學堂中學識最廣博威望最深重的先生。是當代皇帝最敬重的老師,只不過醉心學問無心為官,忠勇侯也是費了好大的代價才把他請過來的。
在座的都知道這位先生的身份和地位,不敢放肆,恭恭敬敬的應答,‘有。‘
‘如此,我便來考較一番。我昨日在家翻遍典籍,下雪三日不絕,這在長安城歷史上也屬異數,不如就以此為題,在座諸生每人賦詩一首,限時半個時辰,大家以為如何?‘
听到這話,大部分人開始鋪紙,研墨,提筆苦苦思索起來。也有學藝不精的學生抓耳撓腮,但臉上不敢表示出半點。
陳風坐在最角落的位置,低著腦袋,雙目泛白無神。一路之上他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全部心神都完全沉浸在對以後的規劃之中,壓根沒听見老師在說什麼。
幸虧是方希正沒有注意,若是看見他這幅樣子,免不了又是一頓板子。
誰不知道,方老頭子在學堂之中向來有著茅梁石的美譽?
看一個王朝的興衰,要看王公貴冑子弟的品行才學。大靖不愧是如火烹油的鼎盛之世,不出一炷香的時間,便有人陸陸續續交上了自己的答卷。
方先生捋著白須,臉上卻是半點表情都沒。這些詩文都是普普通通之作,應付交差勉強可行,但稱不上他半句贊許。
而陷入沉思的陳風,眉頭便是悄然皺了起來。他倏忽間又想到了一個問題,父親那麼強勢的人,把倫常法度看得比一切都重,若他知道了自己想要加官進爵為母親爭一個名分,肯定不會同意參軍。況且以侯府大夫人的心機手腕,也絕對不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極有可能百般阻撓。
‘怎麼辦?‘陳風暗暗問著自己。
‘牆角數枝梅,凌寒獨自開。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好!好!好!‘方先生捧著手上的一份答卷,朗聲讀了出來。竟是一連說了三個好字,眉眼之間全是贊許之意。‘忠勇侯雖出身草莽,但這家教也確實森嚴。不愧是侯府之女,這詩文有幾分傲梅風骨,更兼心思細膩獨特,讓人眼前一亮。實屬佳作,佳作啊。‘
與此同時,陳風左側一個清麗的人影站起身來,淺淺施了一禮。輕聲道,‘清雪多謝老師夸獎,學生只是偶然有感而發,當不得如此謬贊。‘
听到這個,台下諸多男人的眼光,便是陡然火熱起來。
她叫陳清雪,在侯府中的地位很高。大夫人育有兩子一女,陳清雪便是幼女。她容顏婉約秀美,性子平淡如水,更兼寫得一手好文,這樣的女子,無疑是賢妻良母的最佳人選。學堂之中想博取她芳心的公子哥兒,多如過江之鯽,能從皇宮口排到城門樓子。
听到陳清雪的話,堂下站起一個風度翩翩的美男子。身著錦繡黃袍,雍容華貴的氣度顯而易見。他是雍親王府的長子,皇帝的嫡親外甥,姓李名昌玄。李昌玄正了正衣衫,開口說道,
‘我昨日游玩市井之中,倒是見到了一副有趣的景象,想做出篇詩文僅搏大家一笑。但才疏學淺,這最後一個字,終究是想不出來,不知道清雪可否不吝賜教?‘
說是才疏學淺,大抵是想以請教詩文的方式獲得陳清雪的好感罷了。
「請說。」陳清雪目光如水,輕輕說道。
李昌玄長身玉立,目光灼灼緊盯著陳清雪的眼楮,‘父王叫我多體驗民間疾苦,于是昨日出門施粥,救濟百姓,臨走時在街角見到兩只凍得奄奄一息的狗,一白一黃,都被大雪覆蓋。把它們救活之後,身上雪花竟然還未消散。于是有了這首詩。‘
‘天地一籠統,井上黑窟窿。黃狗身上白,白狗身上……這最後一字就要請教諸位了。‘李昌玄長長鞠了個躬,不像是作詩,倒更像是標榜自己體恤民情的胸懷。
學堂中有人掩面輕笑,這幫打小就過著錦衣玉食生活的人,寫詩講究平仄意境,何曾寫過如此拙樸俚俗的詩句?
但也有好學之士埋頭沉思,連試幾字連連搖頭。李昌玄既然敢拿出來,說明這確實是有點難度的。不然以他那個高傲的性子,豈會做出這麼草包的舉動?
方先生思索片刻,頓時面露肅然之色。‘小王爺心懷黎民,是皇家之幸。這詩文雖略顯粗鄙,但細細讀來,景色轉換貼切生動,其中也別有一番風味。雖難登大雅之堂,但也算開創了一片新的天地。不錯,不錯,值得表揚。清雪,一事不煩二主,昌玄既然開口了,不如就請你為他添上一字如何?‘
陳清雪掩齒一笑,不留痕跡地瞟了陳風一眼。這詩前幾句通俗易懂,但要最後一字傳神,將全篇風格襯托出來,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看到陳風呆頭呆腦的樣子,她腦海中不禁又想到昨天妹妹陳玉婷委屈的傾訴,心里頓時起了懲戒一番的心思。
‘小王爺的所作所為,為國為民,真讓清雪敬佩。但我忠勇侯府之中,也不乏才思敏捷之輩。這最後一個字,我看就由陳風來添吧。‘
‘啊?‘听聞有人叫道自己名字,陳風一下子回過神來,茫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愣在當場。
這幅傻乎乎的樣子引來一陣哄堂大笑。
李昌玄的眼神之中,浮現出了幾絲陰霾。陳清雪的意思很明了,無非是不想給自己這個接近的機會。但身處課堂之上,風度禮儀不能丟,于是面色不善的盯著陳風,耐著性子又把剛才所說的話重復了一遍。
听到這詩,陳風眼前便是浮現出一個場景。大學飄飄,天地之間銀裝素裹,兩只狗嬉戲玩鬧。這詩文字雖然粗鄙不堪,但勝在生動形象,通俗易懂,就算是街頭不識字的老嫗老翁,也能听得懂。
陳風手指輕輕扣著桌面,面露思索之色。
不少人鄙夷的看著他,甚至有人發出嗤嗤的淺笑聲。「別裝了,你哪能對出來?還是讓清雪來吧……」
陳清雪也在笑,等了半天沒見陳風說話,正想開口的時候,忽然听到一個字正腔圓的聲音。
‘腫!‘
「中?什麼中,你腦子腫了吧?你以為你是開封府人氏?學個方言就能蒙混過關了?」一個身著錦色鍛袍體型臃腫的學子大聲笑道。
陳風站起身來,壓根沒理會這聲音。「我說,天地一籠統,井上黑窟窿。黃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
這話音剛落地,陳清雪眼神之中便是帶上了些許異樣的神色。陳風所說,竟然和自己心中所想完全一樣。一個‘腫‘字用在這里,將整幅場景描繪地活靈活現,當真就像發生在人眼前一般。
‘好!好一個腫字!‘方先生老懷大慰,想不到平時不聲不響的陳風竟有如此急智。
李昌玄臉色陡然陰沉下來,這個字他也是苦思許久才想出來的,當時父王拍手稱秒。他心中也是得意的緊,沒想到今天卻被人輕輕松松念出來了。
‘寫的確實好,真想不到你居然會有如此的實力。不過陳風,不知道你做了一首什麼詩?可不可以拿出來給我們大家學習一番?‘李昌玄不屑的盯著陳風,語氣中充滿考較的意味。
實力!乍聞這兩個字,陳風如遭雷噬,腦海中靈光一閃,先前苦苦思索的問題豁然開朗。
對啊!實力,實力才是一切的根本。他積弱已久,先前一直在想怎麼獲得父親的準許,怎麼應付大夫人的刁難,卻差點忘了,自己能在一夜之間修煉到強身第一步小成,假以時日,若是達到和父親一樣‘化氣‘的境界,哪里還會有這麼擔憂?
想通了這一節,陳風只覺得念頭通達,豪氣大發。登時取了筆墨,開口道,‘既然小王爺由此雅興,那我就按你先前的風格再來一首,看好!‘
臉上掛著成竹在胸的笑容,陳風揮毫潑墨,十幾個大字一蹴而就。
‘長安雪花大如席,春意未至花草懼。焚盡漫天蒼茫雪,且讓天公徒生氣!‘
方先生踱著方步走了過來,目光灼灼看著紙上龍飛鳳舞的大字,倏忽保持了沉默。他似乎覺得,這個平日里毫不起眼的學生,和往常有點不一樣。
‘焚盡漫天蒼茫雪,且讓天公徒生氣!‘這樣豪氣干雲的詩句,彰顯著主人胸中自有丘壑縱橫,憑以前那個陳風唯唯諾諾的性子,是斷然寫不出來的。
而同時,陳清雪也靜了下來。眼神中閃爍著奇異的光芒,充斥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一首詩,直抒胸臆,讓所有人都開始重新審視,審視這個不一樣的陳風。
李昌玄盯著陳風看了半天,眼神冰冷如同陽光融不了的堅冰。他沒有想到,這個從未正眼敲過的小子居然會在課堂上不聲不響的讓自己丟這麼一個臉。
在眾人目光的焦點聚集下,陳風臉色平靜坐回座位。
心中,一縷火苗悄然燃了起來。不旺,但頑強的跳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