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姑娘,張某並無惡意。你又何必處處提防?」
寥寥數語,平平常常一句話,卻硬是叫張兆熙說出了千回百轉,勾魂攝魄的感覺。仿佛令他如此失落低語,本身就是罪大惡極。
葉青籬冷不防就感覺到一股酥麻從脊椎骨上升起,她眼皮子跳了跳,心口就是一緊。猶記得當初在岐水城時,張兆熙雖然意態風流,可也並不像此刻這般,連呼吸眼神都散發出叫人心顫的壓力。
果然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更何況張兆熙從來就不是個好相與的。
葉青籬在心里哼了哼,不提防才見鬼了!
在這個修仙界,凡是毫無戒心把後背賣給陌生人的,現在差不多全都用生命證明了這個舉動的愚蠢。雖然張兆熙並不能完全算是陌生人,但以他們兩個目前的身份來看,說是初相識並不為過。
葉青籬沒有任何理由去信任這樣一個來意不明的危險分子。
她既不反駁也不承認,只是不緊不慢地前往城南而去。
從那個方向過去,南接晴川,而再往東南便是仙門嶂,過了仙門嶂,則是連城派的地界。這其中的路程橫向就有三萬多里。中間重巒疊嶂,山川險復,其中多有妖魅橫生,內藏玄機無數。
葉青籬要去的地方便是昭明城與晴川的交界處,也叫望川澤。
計算了路程,以她水藍雲舟的速度,出城以後至少也要飛上一個時辰。
「籬笆,」魯雲又從葉青籬懷里跳到她的肩膀上,用爪子扒拉了一下她肩上的衣服,「張兆熙跟著你呢,要不要我放個大衍幻術,試探試探他?」
這樣傳音的時候,他呲出了尖牙,獅子臉上滿是躍躍欲試的意味。
「後發制人,先發制于人。」葉青籬彎了彎唇角,「魯雲,這個時候誰先出手誰理虧,咱們繼續比拼耐心才是。再說人家這次是光明正大地跟著,這道路誰都走得,輪不到你我來管。」
她眼楮微微一眯,心里另有了主意。
後來的事實卻證明,不僅僅是葉青籬的耐心好,張兆熙的耐心同樣很好。
兩人一前一後直出南門,葉青籬數次在中途停留,或是流連路邊門店,或是低頭做掐算方位狀,總之做出種種疏于防備的姿態。卻未能引得張兆熙分毫異動。幾次之後葉青籬也知道自己這點演技騙不過他,干脆就光棍起來,只把這人當做空氣,她該干什麼還是干什麼。
等夕陽完全下山,無月的星空綴滿點點碎光時,葉青籬已經架著水藍雲舟飛出昭明城將近五十里了。
這一片盡是平坦大路,期間來來去去有不少修士出沒,因為離得昭明城很近,又在結界範圍之內,一時看來倒還算安全。而眼看圍城結界就在眼前,葉青籬忽然停下雲舟,回頭一望。
正正對上了御空而行的張兆熙,這人的目光已不似最初那般熱得燒人,卻在這星空下顯出了另一番濃郁的溫柔。
葉青籬的心跳又緊了下,一時有些懊惱。
她剛才忽然回頭,本來是想要嚇嚇張兆熙的,哪想沒嚇到對方,反而嚇著了自己。
「葉姑娘,」張兆熙的眼角流光飛揚,他本來離了葉青籬約有百尺遠,此刻眼見她回頭看了過來。索性便大大方方地飛近,「張某跟隨師門眾人來到昆侖也有半月,這昭明城南門附近卻是走得極少。也不知此處有何特色,請教姑娘如何?」
說話間他的衣袖如雲袍翻卷,偶一同他散落的幾縷長發交錯,只映得黑白相襯,顏色柔和而瀟灑。
葉青籬暗道厲害,這人既不問她要去何處,也不言明自己意圖,更沒有半分跟蹤被發現的不自在,反倒是拿出一副普通朋友的口吻隨意提問。這樣一來,葉青籬倒也不好失了風度,于是接下他的話題也就順理成章了。
「南門往前,望川澤中多生魔魘,魔魘吸取生靈精血,抓來倒是可以煉丹。」葉青籬揚眉,目光落在張兆熙臉上,似笑非笑。
張兆熙的神情姿態依舊是風雅無邊,他不緊不慢地說︰「既然如此,倒可見識一番。」
然後微微一笑,含義莫測。
葉青籬也笑了笑,心想︰「他的意圖雖然不明,但我大可不必理會。只要他隨我進了望川澤,那里地形復雜,便不愁甩不掉他。」
張兆熙則是另一番難言的心情,他心里微笑︰「至少可以正常對話了,很好,非常好。張兆熙,你別急。不能急……」
兩人各懷心思,一路上對話極少,但氣氛倒還算融洽。
飛過大半個時辰後,他們從正中大道上偏離,開始往東南方向斜飛而去。再飛過一片崎嶇山地,前方的靈氣開始漸漸陰冷滯澀起來。張兆熙濃醇的聲音響起︰「葉姑娘,此處可是極陰之地?」
葉青籬點頭道︰「據說萬年之前,此地曾經發生過一場仙魔大戰。當時有一個出塵期的魔門宗師在此自爆,從那以後,這一帶便被濃郁的陰氣籠罩,後又吸引了無數魔魘過來,以至于山林異變,生長出無數大小不同的沼澤。長此之後,魔魘吞噬生靈精氣,釋放污穢,最終形成了這一片望川澤。」
她伸手一指前方低矮的山林,那一片俱是霧靄濃重,陰沉沉的氣息漂浮在這夜色下,不知有多神秘詭異。
張兆熙的眼角底下有赤色流光一閃,他輕笑道︰「所謂望川,望的可是晴川?」
「或許是,或許不是。」葉青籬側頭微笑,「我未曾留意過這方面的記載。」
兩人的目光再次交錯。這一次卻是葉青籬先受不住。她到底也不是個榆木疙瘩,當再次被那種仿佛要將人溺斃的目光望入眼底時,她心尖忍不住一跳,隱約就有了絲毛骨悚然的感覺︰「他為何如此專注?」
答案仿佛一戳就破,然而葉青籬只覺得不可思議。她彎唇笑了笑,轉頭降下水藍雲舟,將滿心的戒備隱藏得更加嚴密。
這一刻葉青籬心中轉過無數個念頭,最後得出結論︰「我當初在臨走前已經告訴過張六我並非是原本的織晴,張六既知,想來張兆熙也不會不知。他既然認定了我就是當初那個奪舍之人,那我承不承認都對他沒有什麼意義了。」
其實是有意義的。只不過葉青籬不會明白,對張兆熙而言,她認與不認之間的區別。
她又有些恍然︰「張兆熙之所以這般糾纏我,莫非就是因為我當初讓他吃了癟,所以現在想掰回來?是了,他這副品貌風流的樣子,想必在這些事情上面向來是無往而不利的,他當初又不知道我是修仙者,在一個凡人面前受了挫,他自然會不甘心……」
思路到此,戛然而止。
一轉念,就連葉青籬自己都覺得好笑。
張兆熙若是會無聊幼稚到這個程度,他又如何能結成金丹?
所有的推斷便到此為止,邏輯上全部不成立,葉青籬百思不得其解。
反正,不管張兆熙認定不認定,她都是絕不會承認當初之事的。而如果張氏兄弟認為是她的奪舍害死了織晴,想要她來償命,她也絕不會懼怕。
心念既定,當葉青籬踏入終日籠罩在望川澤上的陰毒瘴中,給自己服下一顆九靈祛毒丹時,便還很有閑情地去問張兆熙︰「我特意備了對抗望川澤上毒瘴的丹藥,張道友可要一顆?」
因為望川澤就在昭明城南邊,很多昆侖弟子都會進入其中抓捕魔魘,所以這種祛毒的丹藥在昆侖境內的仙靈易市上很是常見。
葉青籬從玉瓶中取出丹藥,托在掌中,笑吟吟地送到張兆熙面前,看他反應。
不可隨便食用他人給的東西,這在修仙界是常識,葉青籬很想看看張兆熙會怎麼對待這顆丹藥。
張兆熙伸手,骨節分明的大手,指甲線條倒是全都圓潤得很。
他拈起丹藥,嘴角含笑,好似是在品嘗美食一般優雅地將這顆黑乎乎的丹藥放入口中,然後抿唇,丹藥在他口中輕輕滾動了一下,便被他咽進喉中。他笑看著葉青籬。目光中的溫柔和喜悅鋪天蓋地。
「味道很好。」張兆熙說,聲音低柔暗啞。
葉青籬側過頭,盡力忽略他這些無法用理智來分析的行為。望川澤中到處都是危機,葉青籬也是第一次到這里來,對這里的了解也僅限于理論上。她既然想要利用此處來擺月兌張兆熙,就必須打起十二分精神。
嚓——
腳踩過地面,枯枝清脆斷裂的聲音響起。
葉青籬的腳步稍頓,立刻提起氣來,同時施展出落鴻飛羽的身法。現在他們還是在望川澤的外圍,因此地面尚且平實,若是踫到沼澤的話,她的行動就無法像現在這樣靈便了。
「此間樹木太多,非常影響身法的施展,」張兆熙跟在她旁邊,低聲道,「葉姑娘,听聞魔魘的行動速度極快,來去更勝疾風,你若是想捉這些東西,最好的方法還是設了陷阱主動等他們過來。」
葉青籬應了聲,卻忽然轉頭看向張兆熙身後,喝道︰「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