騰蛟起霧,幽氛暗生。
葉青籬莫名地感覺到不安,她腳下微微一動,本能地想要後退一步,理智卻又及時阻止了這個近似于怯懦的動作。
從踏入修仙界起,她就失去了怯懦的權利,所以即便這個時候全身的感覺都在叫囂著要她逃避,她的意志也不會允許自己這樣做。人之所以被稱之為萬物靈長,在仙道上往往比別的生靈更容易踏出第一步,也正是因為人類懂得怎麼控制本能。
如是一番,給自己堅定了信念之後,葉青籬的目光才開始游移四顧。
她在心里衡量著要在什麼時候施展靈犀眼最為合適,一邊又听張兆熙低聲道︰「我听說,昆侖境內……沒有金丹期以上的魔物和妖獸?」
肯定的句式,疑問的語調,壓得很深的一絲細微的緊張。
葉青籬暗暗心驚,有什麼竟然令一個金丹期修士也幾乎壓不住緊張?
「從道理上來說……」葉青籬頓了頓,「金丹期以上的妖獸魔物都已經被清理干淨了,但若是有一兩個漏網的,也並不奇怪。」
這樣說的時候,她暗地里就幾乎肯定,望川澤中只怕是蟄伏著一些修為至少在子虛期的高等魔物。雖然她感應不到對方的具體位置與氣息,雖然這個猜測很不合理,但顯然現在不是考慮合不合理的時候,怎麼保全自身才是她緊要面對的問題。
「葉姑娘,如果你的靈獸不能帶你飛行,便由我載你一程如何?」這話表明,張兆熙已經有了快速逃離此處的想法。
當然,在修仙界逃跑並不是什麼可恥的行為,明知前面是深淵還一頭栽下去的才是傻瓜。
不過有趣的是,前一刻還微露緊張之意的張兆熙在說到要逃離時,語調卻又悠然了起來。他不但語調悠然,神態誠懇,眉梢眼角還帶著幾分掩不住的風流味道,仿佛此情此景,他們不是要倉皇逃離,而是要踏歌雲端。
葉青籬模不準他的想法,不過對他這隨時隨地不忘勾引人的風格倒是有些熟悉了。
「魯雲可以帶我走。」她微皺眉,心中有些不喜。
正常情況下,大多數修仙者都習慣同人保持距離。這是一個信任淡薄的世界,如張兆熙這般時刻散發出招惹異性信息的人,葉青籬著實有些難以理解他是怎麼安穩活到現在,並且還修煉到了金丹期的。
當然這樣的念頭只是一閃而過,現在並沒有太多時間來給她思考張兆熙的古怪處。
魯雲落到地上,悄無聲息地變身。葉青籬便直接跳到他背上站立著,也不同張兆熙打招呼,一人一靈獸風馳電掣地轉換方向,快速奔走。他們沒有飛起來,選擇的方位也是西北,因為在望川澤中飛上天空是一種將自己變成靶子的愚蠢行為,而就葉青籬的感應,西北方的危險氣息相對較輕。
張兆熙低低一笑,腳底生風,也保持著一丈的距離,不遠不近地跟隨在後頭。
經過這一段短時間的相處,他對葉青籬的性情也有了些更明確的了解。這個女子確實就是當初附身于織晴的那人,但或許是由于身份地位的改變,現在的葉青籬在行事方面又跟當初有很大不同。
不過本質卻還是一樣的,一樣的對人對事充滿戒備,一樣的看似乏味而堅硬,實際上卻只是驕傲疏離,輕易不將旁人入眼而已。她掩飾得很好,她用刻板守禮掩蓋自己的孤獨,又用平靜淡漠掩蓋那滿月復的盤算。
張兆熙幾乎可以這樣認為︰葉青籬是一只靜靜趴伏在黑暗中的小獸,雙爪悄悄疊起,頭顱高高昂著,一雙烏黑靈動的眼楮骨碌碌轉動,卻只在她認為可以出手的時候才偶爾露出利光。
她小心守候自己的領地,她厭惡別人的靠近,她把一身鮮艷的皮毛全都隱藏在陰影里,隨時等候捕殺獵物,然後繼續隱藏,以示無害。
這種認知讓張兆熙全身的血液幾乎都躁動起來。
他被那名為天道命數的東西捉弄了,在毫無準備的時候就跌入了一個「求而不得」的陷阱。他幾番掙扎,卻偏偏一次次陷得更深,這種事情說來令人厭惡,然而他從來就不習慣在明明已經深陷的情況下,還自欺欺人以為萬事無礙,所以反擊是必然的。
誰說最先落入陷阱里的就一定是獵物?
最高明的獵人,會先自己跳入陷阱,然後再將對手一步步yin*至相同的境地。
張兆熙的眼楮微微眯起,狹長的眼角挑出一個充滿莫測意味的弧度。
此時天色全暗,看似幽靜的密林中到處漂浮著危險不安的氣息,明明是在逃跑,可張兆熙居然還很有心情胡思亂想,並且滿月復的微甜與旖旎。前面的小獸並不懂他的心思,所以這種追逐才格外誘人。
他也在暗暗盤算著,如果說在對方心中留下深刻印象是第一步,那保持距離消除對手戒心則是第二步。與此同時,他還要不動聲色地入侵,並且讓對方習慣自己,這才方便著手進行第三步。
風聲安靜地從他身邊擦過,前方的樹木開始減少,沼澤區中卻生著無數形狀怪異的短草,浮浮沉沉地趴在濕軟泥地上,給四周空氣憑添幾分詭異壓力。張兆熙的心情仍然很好,人間有無數種滋味,他今日決定要嘗的,是最容易讓人萬劫不復的那一種。
他仍然記得最初修煉時,師尊曾說過︰「如果有一天,你能夠面臨劫難也甘之如飴,就會真正懂得,我們為什麼要在那條虛無縹緲的道路上一直都到黑。」
黑暗中,虛無縹緲的其實不止是天道,還有此刻仿佛走不到盡頭的望川澤。
張兆熙陡然一醒神,周身對危險的感觸就立刻張揚了起來。
他的目光本就一直落在葉青籬身上不曾移動,這時候更加清晰地看到,她的身體微微一歪,然後有一條銀色如蛇狀的物體從她身邊飛過,嗖地又消失在空氣里。
張兆熙暗驚,這一次他並沒有急著上去表現自己,卻反而向後滑行了數尺,一邊跟葉青籬拉開距離,一邊小心探出元神,著意查探四周。他的元神修為自然是要遠遠強過葉青籬,然而在那條銀色小蛇出現之前,他卻並沒有分毫感應,這實在很不合理。
拋開這些不合理,這一瞬間張兆熙又想到了很多。比如說要想讓葉青籬對自己放下戒心,除了保持距離以外,還要對她的能力抱有足夠的尊重。又比如說現在情勢危急,若是能夠共患難而不死,那此後兩人之間總能多建立起一點最基本的信任。
這個想法竟然讓張兆熙微微興奮起來,他體內靈力奔流,手指在袖中輕彈,數道細如發絲的暗淡氣流便從他手中落下,然後悄無聲息地鑽入沼澤中。
做著部署的同時,他的眼角余光還不忘在葉青籬身上打轉。
可惜他這個時候是站在葉青籬身後,因此只能看到她的背影,而看不到她的神情。
葉青籬的神情卻並不如張兆熙所想象的那般淡漠平靜,實際上她現在很是驚訝,驚訝之余又有些不知所措。先前從她身邊飛過的那條銀色小蛇,張兆熙不認識,葉青籬卻是認識的。
修仙者的記憶力本來就好,更何況那是當年羅玨的靈獸!
葉青籬所認識的那個羅玨其實就是蕭閑,蕭閑在魔門被人稱為尊主,又能私入五行台依然全身而退,那等能耐實在遠超普通修士的想象。他的靈獸自然也不會弱到在一擊之下連葉青籬的身都擦不著,所以很顯然,這是那只靈獸有意相讓的結果。
換句話說,那只靈獸並不是要襲擊葉青籬,而是在代替蕭閑向她宣告——我在附近。
葉青籬不由得汗毛倒豎,這種感覺比面對張兆熙的目光時還要可怕。
「是一只金丹後期的魔魘!」忽然間張兆熙低喝了聲,他雙手掐訣,四周泥沼中猛地竄出十幾只仿佛由污泥團成的蟾蜍。這些蟾蜍咕咕叫著,後肢在地上一蹬,便高高躍起,同時從嘴中噴出大股泥漿,交織成一張大網,向著西南方向一個一閃而過的紅色影子直撲而去。
葉青籬微側身,安靜看著,人依舊站立在足下踏雲的魯雲背上。
她不知道張兆熙使用的是什麼法術,也無心去管那只金丹後期的魔魘。雖然明知張兆熙的修為離金丹後期應該還很有距離,或許他會對付不了那只魔魘,但她此刻的心神已經全部被蕭閑忽然出現的消息給佔據,實在無暇顧及其它。
想來張兆熙即便不敵那魔魘,要逃還是沒有問題的。
葉青籬分不出太多的善良給他,也沒興趣對這個目光可惡的家伙講究什麼道義。
她心底甕甕沉著一股氣,神念一動,終于施展開靈犀眼。
方圓三百尺內,無論是人是物都在她眼前再無分毫掩藏之力。
「老魔頭!打不過就跑,惜花宗的臉面都被你丟光了!」忽然間一聲大喝在望川澤上空炸響,轟隆隆的殺氣震得其間魔物一片連綿尖銳叫聲。
蕭閑大笑︰「我既是老魔頭,跟你這個偽君子又有什麼臉面可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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