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大城市在表面喧囂浮華的背後,都有著一些黑暗的角落,而生活在這些黑暗之中的人,除了社會最底層的勞苦大眾之外,還有一種,便是每天過著刀口上舌忝血日子的混混們。他們選擇的道路注定了只能過著無法見光的生活,除非有朝一日他們能夠出人頭地,成為一方大哥。而其中的大部分混混,在付出了青春和鮮血的代價之後,卻並不能實現他們的出頭夢想。
宋三便是這些混混中的一個。宋三看起來並沒有普通混混那種囂張的氣焰,衣著也很普通,就如同街邊賣水果的小販一般。宋三走起路來一瘸一拐,便如同一條被打瘸了腿的流浪狗一般。
可是沒有人敢笑宋三象一條狗,即便是在背後也不敢有人這樣笑話他。因為宋三那條瘸腿,便是在當年C市兄弟會與外來的洪金會規模最大,最為血腥的那場火並中被人砍斷的。
其實說起來一點也不稀奇,那場大戰中被人砍斷腿的至少也有三五十人,許多人的下場比被砍斷一條腿還悲慘得多。可是宋三不一樣。宋三的一條斷腿就換了洪金會五條人命,他在那一戰中已經拼盡了身上的每一分力氣。「拼命三郎」這個外號就是從他斷腿以後才叫開的。所以宋三是個幸運的人,他不但在那一戰中保住了性命,而且得到了出頭的機會。宋三養好傷出院之後,並沒有進到大牢中去,反倒是成了那個偏僻集鎮上的老大。雖然宋三分得的地盤並不大,不過他已經很滿足。死在那場大戰中的人,連一根毛都不會得到,他已經很幸運。
可是宋三從此變得沉默寡言,不再是當初站在發廊外拉客那個口若懸河,能把如花說成西施的快嘴龜公。他也不再模刀,不僅是砍刀,連廚房的菜刀也不會再模一下。用他的話說,每次看到刀子,就會讓他想起那個血腥恐怕的晚上,而每次想起那個晚上,他就會有一種發自內心的恐懼,這種恐懼感甚至讓他有想要嘔吐的念頭。所以他不會再跟人拼命,而已也沒有這個必要,因為他的手下已經有了上百隨時候命的兄弟。
宋三甚至不許他的手下兄弟在他面前提起那一晚的事情,因為宋家三兄弟除了他之外,宋大和宋二都是死在了那場大戰中。除了他自己,根本就沒什麼人到現在還會記得他們。大家唯一知道的事情,就是「拼命三郎」宋三絕對是一條好漢,誰也不能不承認這點。因為就連兄弟會老大譚星都豎起大拇指的人,在C市又能有幾個?
宋三身上只有一件事情沒有太大的變化,那就是他仍然會喝酒。宋三成名前就喜歡喝酒,每晚吃飯時候七八瓶啤酒是少不了的,在野狼幫中,宋三除了能說會道,酒量也是很出名的。成名之後喝得更多,啤酒換成了白酒,和兄弟們一起痛快地拼酒,也變成了多數時候他獨自低酌。
不是沒有人陪他一起喝酒,每次他喝酒的時候,總會有一大票兄弟陪著他。可是誰也不敢招呼宋三,因為他的臉色十分的悲傷,悲傷到他身邊的人都不敢看他。所以現在一喝酒,第一個醉的往往就是最能喝的宋三。
不過有時候喝多了,宋三忍不住還是會在自己手下面前提起那晚的事情。這種時候手下那些小兄弟們就會抓緊機會,讓宋三說說他以前的傳奇經歷。那傳說中的一戰,正是這些混混們最想知道的故事。
今晚宋三顯然已經喝得不少,他面前擺放的第三瓶老白干也快要見底了,估計再喝兩杯,他就會醉倒在這小飯館里。桌上陪坐的手下們沒有一個人會張嘴去勸他少喝一點,因為大伙兒都知道,宋三喝得越多,就越是他心情不好的時候。上一次新入會的「小刀疤」就不知好歹,開口勸宋三少喝一點,結果被他一瓶子敲在頭上砸了個滿頭花。現在大伙兒只希望宋三喝完這一瓶之後就趕快醉倒,倒得越快越好,這樣在把宋三扶回去之後,就可做一些他們想做的事情。天色還不是太晚,去打打麻將,會會情人,顯然都會比在這里陪著自己心情煩悶的老大要好。
可是就在這時候宋三開口了︰「你們這些兔崽子,又在心里盼著我早點喝醉吧?」
所有人面面相覷,可是沒有誰敢開口分辯。跟一個已經喝得八分醉的酒鬼分辯,無疑是自討苦吃的舉動。能坐在宋三身邊的人都不笨,所以他們都緊緊地閉著嘴,一個字都不說。
他們不回答,宋三只好自己接了下去︰「你們知道我為什麼以前喝啤酒,現在喝白酒?」眾人仍然閉口不答。宋三的眼光從眾人臉上掃過,停在了一個臉色白淨,額頭上有一道兩寸長疤痕的年輕人身上。
「小刀疤,雖然你加入我們不久,可我知道,你是他們中間最聰明的一個,你一定知道答案!」宋三眯起了眼楮,那神態就如同一只看著兔子的老狐狸。
「小刀疤」誠惶誠恐地抬起頭來,上次被酒瓶砸破的地方還在隱隱作疼,這次如果答錯,會有什麼樣的後果?「小刀疤」只好結結巴巴地應道︰「因為……因為三哥你是老大,老大當然得要喝白酒才能顯示身份,咱們這些作小弟的,才適合喝啤酒……」
「小刀疤」說完,緊張地望向宋三。宋三哈哈大笑道︰「很好,你這張嘴很會說話!」說完居然倒了一杯白酒遞了過去︰「咱們兩兄弟喝一杯!」
宋三這樣的舉動可算是罕見,眾人也只在上次兄弟會中的杜風到這里辦事的時候,宋三敬過他一杯酒。杜風何等人物,對這些十多二十歲的小混混們來說簡直就是心中的偶像。「小刀疤」受寵若驚地連忙站起身來,與宋三干了這杯。剛一坐下,便听得宋三又道︰「你雖然說得很好听,可是說的話都是他媽的放屁!誰他媽跟你說的小弟喝啤酒,老大喝白酒?這是他媽的什麼狗屁道理?」
「老大……我……」
「小刀疤」嚅驚恐地望著宋三瞪圓的雙眼,那眼中似乎已經冒出了噬人的火花來。「小刀疤」不明白自己的老大為何突然這樣憤怒,可是他心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那個血雨腥風的晚上,宋三在一口氣干掉五個對手的時候,是否也是用這樣的眼神瞪著自己的對手?如果是這樣,「小刀疤」覺得宋三的眼光已經在自己身上戳了十七八個透明窟窿。
「老大,小刀疤年輕不懂事,你別理他!」
「對啊,咱們做混混的,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杯子里是什麼酒?」
「你這家伙,就是給你杯馬尿,我看你也照灌不誤!」
「你他媽的才灌馬尿……來來,咱們敬老大一杯!」
旁邊的人看氣氛有些不對,連忙端起杯子來替「小刀疤」打個圓場。他們雖然不知道自己老大為什麼突然會發脾氣,不過「小刀疤」似乎也並沒說錯什麼話。在這些人看來,宋三不過是因為酒喝得太多心情不快而已。
宋三已經慢慢放下杯子,眼中的怒火也開始慢慢褪去,似乎又回到了平日那個沉著穩重的模樣。
「你們不明白,每到天陰下雨的時候,我這條傷腿都會疼得鑽心,根本睡不著覺,所以我只能拼命喝酒,灌醉自己……」宋三的語氣充滿了悲哀,這些還沒經歷過生死大關的毛頭小子,哪能理解他心里的苦悶。所以宋三一邊說,一邊又給自己倒上了一杯酒,仰頭喝了下去。
桌上一陣沉默,在座眾人都知道宋三是條漢子,是靠拼命才能坐到今天的位子上。可是他所經歷的那些痛苦,只有他自己才能夠完全了解。
這樣的沉默只有宋三自己來打破︰「你們不要以為我喝太多,興盛街的老大張刮皮,紅湯街的老大劉四平,哪個喝白酒不比我喝得更多?」
「張老大和劉老大,當時不和三哥你一樣,也參加了那一場大火並?」說話的人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壯漢,大家都叫這人「冬瓜」,原因很簡單,因為他矮矮胖胖,就如同一個冬瓜。「冬瓜」已經跟隨宋三多年,對他以前的事情也有所了解。
張刮皮和劉四平,都和宋三一樣,是現在西區的幾個帶頭大哥之一,平日里和宋三的來往也算不少。「冬瓜」所說的大火並,自然是指當初發生在這里的那場規模驚人的戰斗。
果然宋三點點頭道︰「沒錯,我的這條腿,張刮皮的右手,都是在那一戰中廢掉的。」宋三嘬了一口酒接著道︰「劉四平雖然沒有斷手斷腳,卻被人在腰上捅了三刀,連苦膽都被捅穿了。他能活下來,也算是命大!」宋三的語氣輕描淡寫,似乎只是在說一件雞毛蒜皮的小事而已。
「老大,那一戰咱們這方究竟死了多少人?」問話的人是「小刀疤」,他似乎已經忘了剛才宋三發怒的樣子。
宋三盯了他一眼,只是這次眼中卻全無剛才的怒氣,有的只是深深的悲哀︰「當時張刮皮,劉四平和我都是野狼幫的人,除了我們幾人現在還混得不錯,野狼幫中十有五六,都折在了那一戰中!徐家太子爺徐慶帶來的人,也幾乎是折了三分之一。而人數最多,高手雲集的兄弟會,也有好幾十人死在了這里!」
「我听說那一戰中,野狼幫好像是打了頭陣?」「冬瓜」一邊隨口問著,一邊給宋三的杯中又倒滿了酒。
「當時野狼幫已經是騎虎難下,為了拿下西區地盤,老大齊天不惜拼盡全力,只可惜野狼幫不過只是這個局中的一個棋子而已!死掉那些弟兄,根本就不知道他們是為什麼而死的!」宋三緊緊地攥著酒杯,手背上的青筋盡現。
「棋子?」多事的「小刀疤」不解地追問道。
「野狼幫、兄弟會,乃至徐慶,都是引誘洪金會出手的棋子!」宋三突然重重地一拳擊在桌上,嚇了眾人一跳。「洪金會在C市部署了大量人馬,可是因為有龍門集團從中插手,徐家根本找不出這些人。所以徐家制定了一個很復雜,也很大膽的計劃,就是讓我們冒然攻打西區黑道聯盟的地盤,引誘洪金會出手。」
「那麼洪金會果然是上當了?」
「沒錯!洪金會的文飛揚親自到C市坐鎮指揮,可是還是上了徐家的當,在這里擺開了陣勢與我們火並。文飛揚以為他設下的埋伏能打我們一個措手不及,可是他根本沒有料到,真正中埋伏的人卻是他自己!」宋三臉上充滿嘲弄的笑容,又喝下一杯。
「譚老大那麼聰明的人,又怎麼會被徐家牽著鼻子走?」「冬瓜」一邊小心翼翼地問著,一邊又給宋三添上一杯。這些事情就連他也是第一次听宋三詳細說起,自然是想要听個仔細。而其他人則是早已經豎起耳朵,全神貫注地等著宋三繼續說下去。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想譚老大會跟徐家合作,一定也有他不得已的苦衷!」宋三端起杯來舉到嘴邊,又放了回去︰「我宋三在外邊混了這麼多年,象譚老大這樣的人物,我確實沒見過第二個!」
「當時譚老大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少年,三哥你就這麼佩服他了?」「小刀疤」不依不饒地追問道。
宋三哈哈笑道︰「說起來當時譚老大的歲數應該還沒你現在大,只不過是個高中生而已,可是手下的人馬已經過千,象現在兄弟會中杜風、方洪這種等級的高手,也對他言听計從,徐家在C市說一不二,也不得不給他幾分面子,他的過人之處,沒有親身經歷過的人,是體會不到的!」
眾人一陣默然,心中都在想像著一個面色冷峻的少年,指揮上千手下沖鋒陷陣,叱 風雲的畫面。譚星他們雖然沒有當面見過,杜風卻是來過一次的。他們還清楚的記得,杜風與眾人大醉一場之後,帶著四個人星夜趕到三百公里外的D市,干掉了當地的老大雲天宏,然後又在凌晨趕回這里,衣服上血跡尚未干透便與眾人繼續喝酒。那樣的英雄人物尚且在譚星手下做事,這譚星又是如何了得,眾人只能在心中遐想一番了。
「不知道什麼時候能見上譚老大一次,那就好了!」「小刀疤」的神情似乎已經有些痴迷了。
宋三又喝下一杯,眼神卻越發地亮了起來︰「我宋三有幸,當日也曾與譚老大一起並肩作戰打天下,那時的情景,我恐怕這輩子都忘不了!」
「我听說譚老大從未專門學過功夫,手下又有那麼高手替他賣命,這一戰難道他自己也親自上陣了?」「冬瓜」一邊忙不迭地給宋三倒酒,一邊問道。
宋三輕蔑地看了「冬瓜」一眼,一邊舉起杯道︰「譚老大雖然當時還是個少年,可是我看他的身手矯健,下手狠辣,雖然不象練過功夫的,不過尋常的混混,三五個人也絕不是他的對手。最重要的是他身上那種氣勢,別說是他的對手,就算我這樣和他一起拼殺的伙伴,面對他也會覺得有些喘不過氣來!」
「這大概就是三哥常說的那種殺氣吧?」「小刀疤」一臉神往地說道。
「不僅僅是殺氣!」宋三搖了搖頭道︰「他身上還有一種氣,一種霸氣,舍我其誰的霸氣!我從未見過,連想也沒有想過一個少年身上能有譚老大的那種氣勢!就我當時親眼所見,譚老大至少也放翻了七八個人,一身的衣服都染得血紅,也不知是他的血,還是對手的血!」
「如果是我,恐怕面對這麼一個拼命的人,也會嚇得手足無措的!」連「冬瓜」也開始有了「小刀疤」臉上的那種神情,一種與他的年齡完全不相稱的神情。通常這種神情,只會出現在「小刀疤」那樣十多歲的少年臉上,可是現在在座的每個人臉上都是這樣的神情。
「能有譚老大這樣的人物領軍,加上他手下的杜風、方洪、胡彪、王動那些高手,洪金會當然只有一條路可走!」
「你說的沒錯,洪金會除了死路,無路可走!」
在座的眾人也開始三言兩語地議論起來。
宋三卻搖了搖頭︰「洪金會那一戰並沒有敗!」
「你不說洪金會掉進了徐家設好的陷阱,又怎麼會沒有敗?」「小刀疤不解地問道。
「文飛揚不是傻子,他能坐到洪金會西南區總管的位子上,當然也會看出問題來!」「冬瓜」畢竟比「小刀疤」出道要早,見的事情多,自然也會老道一些。
「小刀疤」腦子也不慢,眼珠一轉立刻接道︰「不錯,以徐家當時在C市的地位和勢力,本不會讓野狼幫和兄弟會來打這一戰的主力!文飛揚一定是想到了這一點!」
宋三臉上居然是露出了一絲久違的微笑來︰「你們都很不錯!文飛揚是不是這樣想我不知道,不過事實是他們的確在失敗之前就發現了不對勁,因此他們撤走了!」
「撤走了?譚老大能讓他們安然離開?」「小刀疤」不敢置信地問道。
「當然不會!」宋三舉起杯子抿了一口道︰「所以西區黑道聯盟那幾百號人,成了炮灰給洪金會墊背!這些人包括他們的老大洪鳴,吳飛等人,從那一晚之後就從江湖上消失了。」
在座的人都不禁打了個寒戰,洪金會做事如此之絕,他們是絕對想像不到的。
「那這些人都死了?」「小刀疤」忍不住繼續追問道。
「兄弟會、徐家、加上野狼幫,之前差不多已經來了兩千人,後來徐家又來了有一千來人,西區黑道聯盟不過幾百號人,你說他們能怎麼辦?活下來的人,恐怕比死了更難受!」宋三說著說著,自己都忍不住打了個寒戰。是天氣太冷,還是他突然想起了當晚那血腥的場面?
「死了這麼多人,這事究竟是怎麼擺平的?」「冬瓜」不解地追問道。西區的這場大火並也是C市一大懸案,人人都知道那一戰死傷甚重,事後卻沒有什麼尾巴留下來。
宋三神秘地一笑,突然說起不相干的事情來︰「你們說咱們這種人打打殺殺的,究竟是為什麼?」
「為了有天能出頭唄!」
「是啊,就象咱們老大這樣,多威風!」
眾人七嘴八舌地議論著。
宋三哈哈笑道︰「你們都錯了,錯得真他媽離譜!」宋三突然笑容一收,冷冷地說道︰「黑道,永遠都是為有錢有勢的人服務,黑社會,不過只是一種工具而已!」
宋三雖然沒有回答「冬瓜」提出的問題,眾人似乎卻已經明白了問題的答案。
良久,「小刀疤」才繼續問道︰「如果是這樣,那為什麼還有這麼多人要繼續在這條路上走下去?」
宋三也是沉默了許久,才開口答道︰「或許那就是因為有譚老大這樣的人存在,才會讓人看到希望……」
有希望,豈非也就等于有了目標?宋三的話雖然說得含糊,眾人的眼楮卻已經都亮了起來。譚星,不就正是他們心中的目標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