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樓只有兩層,廳堂雖然簡單,佔地卻很大。看起來,定有些念頭了,大約是從別人手里買下來的。如果放在別處,興許也成了一處名勝。
水鄉澤國,空氣里都仿佛帶著潮意。凌梓威和一干人等,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整幢小樓仿佛只留下他們三個。
凌青的主臥室在樓上,旁邊還有兩間客房,再加上一個面北的書房、小型的會客廳和浴室。主臥的一側是一個大大的露台,可以看到夜色下蒼茫的河流。
水波輕漾,月暗星沉下仍然閃著黯淡的光澤。
「這里……真是個隱居的好地方。」嚴綰嘆了口氣,「難怪媽媽會喜歡。」
「你住的大房子是這里嗎?」閆亦心笑著問。
嚴綰回身,抱住了他的腰,把頭緊緊地貼到了他的胸部。有力的心跳,把她一顆急劇跳動的心,終于平伏了下來。
好半天,她才重新睜開眼楮,大量著房間的布置。歲月的痕跡,把一幾一木,都打造得圓潤而不張揚。盡管家具的式樣十分簡單,但是上好的梨花木,還是把殘留著精致的底蘊。
「不,不是。其實我已經記不大清楚,但是印象里,那幢大房子是純西式的,陽台和樓梯,都是雕花的。」
「也許這里是你母親的行宮。」閆亦心取笑。
嚴綰失笑︰「當我媽媽是什麼人啊!听凌梓威說,我媽媽的家境又不是很好的,又不過外公在文人里面有一點小小的名氣。」
「是啊,這些都是你父親……置辦的。」閆亦心在說到那個稱呼的時候,故意停留了一下。
這一次,不知道是出于什麼心理,嚴綰沒有再糾正。
凌青在這里一住多年沒有離開,想必對母親是真的懷念吧?盡管母親因病而痛的樣子,在腦海里鐫刻得很深,可是此時此刻,她卻忽然覺得對凌青的恨意,漸漸地淡了。
南潯的夜很靜,完全不像都市里,總有一些隱隱的嘈雜。浮世的塵華,在這里仿佛早早地就沉澱了下來,不過九點多鐘,一眼看過去,早已不見燈紅酒綠。
「難怪媽媽喜歡這里,她自己也就像是江南的水鄉。」嚴綰忽然想和閆亦心談一談自己的母親,盡管閆亦心並不認識。
「是啊,看得出來,就像這幢小樓。」
「怎麼說?」
「外面的白牆黑瓦,一看就知道是有著些內涵的,但畢竟是測不出深淺。而這里面的一幾一木,一瓦一磚,縱是沒有任何修飾,也未必就真能讀得懂它的表達。」
嚴綰忍俊不禁︰「你是說媽媽其實不大容易被人看的懂麼?」
「看過她的照片,分明是一個極其溫婉的大家閨秀。可見看她走得干淨徹底,才知道她是一個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剛烈女子。」
嚴綰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也許……是的。」
「你想過沒有,其實你母親一直愛著你父親的。」
「是嗎?可是為什麼要離開?」
「有些事,邁不過自己的心,她的離開,恐怕只是在愛情與親情里面,無數次激蕩之後的結果。那個女人,未必真的就有造成你父母分離的能力。」
「可是」嚴綰不明白,「明明是那次以後,媽媽才離開的」
「或者,她只是需要一個契機」
嚴綰怔怔的,半響沒有說話。
閆亦心看她神情悵惘,把行李箱打開,替他拿出了換洗的衣服︰「去洗一個熱水澡吧,也累得夠嗆了。」
累得並不是身,而是心。
盡管從外觀和家具來看,這座小樓處處顯得古色古香,但是浴室倒是十分現代化。浴缸還是帶按摩功能的,淋浴房也是功能齊全,剛打開蓮蓬頭,舒緩的音樂就飄了出來。
她回到房間的時候,卻沒有看到閆亦心。心里一動,打開隔壁的門,果然看到了閆亦心很自覺的把自己的行李放到了另一間。
面對陌生的凌青,大概他也不好意思和她共處一室。嚴綰松了一口氣,悄悄的溜回了自己的房間。
耳邊是輕細的水聲,嚴綰輾轉半夜,都沒有能夠成眠。
二天醒的很早,耳邊的水流聲音,伴了她一夜的亂夢。南潯像是分離于現代生活,睡得很早,醒的也很早。
凌晨的南潯,美的像是一幅水墨山水畫。站在露台上,看的到遠處的小橋,彎成彩虹的形狀,青磚為基。樸實卻優美。淡淡的晨曦,仿佛把整個南潯古鎮都擁在懷中。
院子其實到比小樓本身佔地要大一些。中間是個小池塘。岸邊一溜漢白玉的欄桿。精致小巧。嚴綰憑欄而望,想象著母親在花架下的倩影,心潮總不能平靜。
「如果是夏天,就可以看到紫藤花開了。」身後傳來的聲音,讓嚴綰背脊一僵。下意識的偏過頭,閆亦心卻不在身邊。
「恩。」她有點尷尬,不知道該怎麼面對聲音的主人。
叫父親?她還沒有做好原諒他的準備。叫凌先生,似乎又太不近人情了。連一個稱呼,都讓嚴綰覺得煞費腦筋。
「還有這兩株桑樹,到了夏天,枝葉繁茂,小院里就是你母親最愛逗留的地方。」凌青嘆息著,很想把手搭到她窄窄的肩頭。
嚴綰卻不知道用什麼樣的表情來面對這個明明陌生,卻又透著一點熟悉的男人,胸口有點痛,那是母親留下的傷。
「是嗎?我倒覺得在這里看橋,看河,別有一番意趣。」嚴綰勉強回答。
「南潯的橋。每一座都有他們的故事。以石拱的居多,最早建于南宋,後代經過修葺的,就能夠保存下來。不過,還是明清兩代的更多。抗戰時期。國民黨軍隊為了能夠阻止日軍進攻胡州,曾經炸毀過這里面的橋面,有些橋迄今為止還留著戰爭的痕跡。」
嚴綰難以想象這座安逸的古鎮,怎麼經受的起戰爭的洗禮。
「我以為這里不算軍事要塞。」她喃喃的應和。心里卻輕輕的舒出一口氣。也許談論一些故紙舊聞會更自在一些。因為與彼此無關,他人的舊事總是會顯得從容。
大概凌青也是這麼想的,所以語氣平淡的開始講述南潯的故事。
「日軍不止駐留一次,藏書樓差點被毀。」
「藏書樓?」
「中國最大的私人藏書樓嘉業堂就在南潯,是劉墉的長房長孫劉承干建造的。全盛時期,藏書十八萬冊,六十萬卷。」
嚴綰忍不住驚訝的回頭,看到山岳一般站在自己身後的凌青,臉龐在朝陽下透著一點激動的光芒。不知道是為了南潯還是為了自己。
也許真的是為了自己。
凌青的目光,陡然撞長她的,忍不住怔了一怔。
嚴綰默然以對,緩緩的偏開了目光,又落到了樓下的水面上。
「嘉業堂就在鼎鼎大名的小蓮莊旁邊,今天如果不太累的話,我帶你們去看看?那是南潯最好的園林,是南潯富劉墉和他的兒子劉錦藻建造的。」
「劉墉,可真是鼎鼎大名了!」嚴綰失笑。
「此劉墉和電視上的那個劉墉,恐怕不是同一個人。」凌青微笑。「他因為家境貧寒,沒有受過什麼教育,最終那個光祿大夫的名行,還是用錢捐來的。倒是他的兒子很爭氣,尤其是次子劉錦藻,是科舉出生的。兩榜進士。」
「哦。」嚴綰覺得很意外,她自從知道了凌青的身份後,一直以為他並不屬于這種文質彬彬的可以和人談史論經的人。
「其實,我也是沒有什麼文化的,在打打殺殺里也算是混出了一點名堂,可還是被真正書香門的人看不起。後來你母親離開以後,悻威也成*人了,我把家業全交給他,才到這里來認認真真的讀了不少書。」
嚴綰忍不住開了一句玩笑「那倒是,有一個最大的私人藏書樓在附近。」
「嘉業樓的書大部分都賣出或捐出去了,收藏最多的是浙江圖書館。」凌青搖頭,「事實上,你母親以前別無喜好,給她的大部分家用,都用來購書,我讀了那麼多年,也不過把你母親留下的書,初初看完而已。」
嚴綰詫異的揚眉︰「是嗎?」
「跟我去參觀一下你母親的書房?」凌青問。甚至帶著兩份明顯的討好。
「好」
不知道是因為凌青的態度太過謙卑,還是因為她也想了解母親的一切,嚴綰猶豫了一會兒,還是答應了下來。
凌青臉上一松,仿佛嚴綰的回答,讓他感到滿意似的。
「就在二樓,是你母親最花心思布置的地方。」
閆亦心不見人影,嚴綰有心想去叫他,又怕凌青笑話,只能默然的跟在他的身後,往二樓靠西的一間房走去。
房門是木質的,雕花很精致。嚴綰的手輕輕撫過去。現指月復竟然沒有沾到一點塵埃。想必凌青極注重這里的清潔衛生。
整間書房很明亮,靠南的一面,全用落地的玻璃窗。兩壁的書櫃,一直打到頂上。在兩面牆的中間,還豎放著兩排書櫃,略矮。
所用木料,大部分是楠木,櫃門則用玻璃,沒有雕花,可以讓視線毫無阻礙的看到每一本書籍。
書記擺放的很整齊。大部分都用白紙包著封皮,書脊上用毛筆寫著書名和作者名。嚴綰覺得眼楮酸脹,熟悉的字跡,讓她幾乎立刻覺得這件書房變得親切起來。
「她極其愛書。」凌青輕嘆一聲。
嚴綰有點悠然神往︰「竟然有這麼多的書我和媽媽只有一個很小的書房。」她仰著頭,看著高及天花板的書櫃。這樣的高度,要取下最上層的書至少要墊上一張椅子。
「上面都是一些古籍,平常不太需要看的。如果要取書的話。需要用椅子。」凌青解釋。
嚴綰目光微垂,果然看到書房的一角,靠牆放著一張折疊梯。
「比起我和媽媽的藏書,這里簡直像個小型圖書館了。」嚴綰感慨。
「對不起,我知道你們一定受了很多苦。你媽媽很倔強,走的時候幾乎什麼都沒有帶走,除了隨身的一些飾。」
「是,就是靠了那些飾,我們好歹還有了一個可以落腳的地方,後來媽媽每天朝九晚五的辛苦上班,有時候晚上還要做一些兼職,才能夠讓我吃好穿好。其實,吃苦的是媽媽,我並沒有吃到什麼苦。」嚴綰想到母親,聲音又冷淡下來了。
「以後,你可以隨時來小住。」凌青熱切的看著她,「這些書,是你母親留給你的,當然屬于你。」
嚴綰搖頭,︰「不用了,我已經習慣跑圖書館了。a市的市立圖書館的館藏也很豐富,在網上還可以預約自己想借的書。」
「綰綰,當初我瘋似的找過你們的。」凌青激動的說,「當時,我幾乎把義烏、溫州和湖州都翻了一個遍,甚至蘇州,杭州這些古城,只是你媽媽她居然去了大都市」
「那又怎麼樣?」嚴綰的目光仍然逗留在書櫃上,「媽媽既然下定了決心要避開,成全你們,自然會走的蹤影全無,拖泥帶水,從來不是她的風格。」
「我和沈倩玉根本沒有什麼。」
「哦,原來她叫沈倩玉?」嚴綰扯了扯嘴角,那個笑容一個就知道沒有什麼誠意,「媽媽從來沒有跟我提起過,想必不會把她放在心上。」
凌青愣了一愣……才頹然嘆氣。「你媽媽是那麼驕傲的人,當時也難怪她會一走了之。她為了我是我對不起她,沈倩玉是和我一起長大的,她對凌家的上上下下都很熟悉,我也沒有想到要防範她,結果」
「總之。媽媽是對你失望到了極點,才會徹底從你的世界里消失。」嚴綰有點惻然,可是語氣仍然很強硬。
凌青默然,自覺負她們母女太多,竟然一時無言。時光靜悄悄的從窗邊滑過,不知道什麼時候起,太陽升的老高。
老街上傳來嚶嚶嗡嗡的南潯方言,嚴綰偏過頭,看到凌青眼角微茫一閃,心里便軟軟的說不出什麼滋味。
「啊,吃早餐吧!」凌青恍然回神,「我真是老了,只顧在這里緬懷過去了,竟連早飯都忘了叫你吃。」
門開處。是閆亦心笑吟吟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