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向彬將來東山鎮當鎮長,還是寧欣告訴我的,自從我跟江琳琳好上之後,那倩剪落一地長發,接受了向彬的追求,從此之後,我便離他們這幫朋友越來越遠,基本上沒有再相聚過,偶爾在城市街頭踫上,我能躲就躲,遠遠的看見便避道而行,如果實在躲不開,我們也會打聲招呼,說上幾句話,聊幾句類似「吃了嗎?」「今天天氣哈哈哈。(神座)」之類的無鹽少醋的閑天,然後離去,生分得似乎從來沒有那段混在一起的日子,沒有那段江湖落魄的交情。
但唯一的意外是寧欣,寧欣雖然是那倩的朋友,我們是因為那倩才成為朋友的,但我和那倩的感情終結之後,她沒有表現出作為那倩的姐妹哥們那種應有的義氣,沒有怒斥過我,沒有嘲弄過我,甚至沒有冷面相對過,依然把我當成好朋友,甚至常常打電話給我,聊聊天,敘敘舊,這般朋友中有什麼故事,尤其是那倩的事,她都會一一告訴我,讓我雖然已經遠離他們的世界,卻依然知道朋友們的生活境況,悲喜歡憂。
她甚至還來東山鎮玩過兩次,弄得江琳琳醋意大發,十分惱怒,甚至表現出一種很沒涵養的野蠻,而我夾在中間,十分尷尬,我雖然感謝她的好意,但心中也不禁微怪她的不知分寸,給我添了不少麻煩,真怕她再說要來玩兒。
我跟江琳琳分手後,她也曾打過電話來,我把分手的事情告訴她,她好好的安慰了我一番,我覺得她是最體貼我,知道我心情的人,她總是那麼溫柔善解人意,有許多傷心,跟她說過之後,就會熨帖許多。
她後來告訴我,那倩知道我與江琳琳分手後,呆了良久沒有說話,然後說了一句︰「那是一個涼薄的人,但並非生性如此。」
這句評價,讓我傷心耿耿了好多天。
那天寧欣打電話來,說告訴我一個消息,不是好消息,是壞的,希望我有心理準備,她的語氣很鄭重,似乎在宣告我親人的噩耗,似乎醫生通知我已經得了絕癥。
然後她就告訴我,向彬將來東山鎮任鎮長。
我听了這話,第一反應是︰這是在開玩笑吧?第二反應是︰這是寧欣在捉弄我吧?她知道我有多想當這個鎮長,所以以此來捉弄我?第三反應是︰這真的只是一個玩笑而已吧?
但寧欣的語氣證明了這不是一個玩笑,而是一個真真切切的,命運向我開的玩笑,我握著手機的手一動不動的放在耳邊,有那麼一會兒,仿佛凝固了一般,是的,凝固了,不只是身體,也包括思想,那一刻,我什麼都沒有思,什麼都沒有想,仿佛一個泥雕木塑,腦袋里空空如也。()
醒過來之後,我強抑心頭的悲傷與失落,還跟寧欣笑著說,好啊,老同學老朋友當了我的上司,以後我的進步也指日可待了。又說那倩豈不將成為官太太了?
我是笑著說的,玩笑的口吻,是想掩飾心頭的失落和嫉妒,但我笑得其實很勉強,跟哭似的,我沒有發現,我的喉頭有些酸澀,我也沒有發現,寧欣那明顯偏向我的不平。
那一夜我怎麼也睡不著,翻來覆去,輾轉反側,冬夜是那麼寒冷而漫長,而我的心,仿若跌進了冰窖。
希望之後的失望,就好像把一個人先送到雲端,再把他丟下來,那種痛楚,豈是在平地上摔了一跤的人可以比擬?那種感覺,豈是從未有得到的人所能體會?
第二天,向彬果然在組織部洪副部長的陪同下來到東山鎮,雖然早已經知道這個消息,但我其實始終沒有相信,只希望那只是一個錯誤的信息,是一個不太美麗的玩笑,直到看到向彬滿面春風的走馬上任,直到听到洪副部長宣布人事的變動,直到拿著印有「中共陽縣縣委」那鮮紅欲滴的印章的紅頭文件,我始終有種不真實的感覺,仿佛受了騙一般。雖然早知道消息,還是有一種被突然打擊了的痛。
我怎麼就沒有當上鎮長呢?
向彬這樣子一個人,怎麼就升得如此之快呢?
接完移交,不過是召集政府人員開了個大會,幾個新任領導發表講話,主要是書記戴愛民,他是老領導了,大家都熟悉,還有就是新來的鎮長向彬,他本是東山鎮人,許多人都認識他,而且才二十三歲,可謂年輕有為,另外還有秘書何依依,也被提拔為了副鎮長,是東山鎮唯一的女領導。
開完會後,領導們一起到飯店吃飯,東山鎮有十萬大山,是陽縣出野味的名鄉,三逼一毛遠近聞名,三逼乃兔蛇蛙,一毛就是冬毛老鼠,在這種飯局上,自然一個都不會少,我做為副鎮長,被拉著一起去吃飯,陪著領導喝酒,陪著新任書記鎮長喝酒,心中卻全不是滋味,縱然三逼一毛這等美味,吃到口中,卻酸澀難咽,味如嚼醋。
飯桌上,戴愛民主動向我敬酒,似乎在表示著我未能當上鎮長的歉意,我也明白,這都是表面功夫,有安撫之意。向彬也主動向我敬酒,說起同學交情,說以後他的工作,還需要我支持,我唯唯諾諾,只是點頭。
向彬跟我相似,出身農家,但他有一個當副縣長的遠房親戚胡漢,自己又極會來事,因此結果便如此不同。本來,他們家與胡漢早無來往,但為了分配工作,他爸爸找到胡漢,說起來是親戚,因此向彬得以分配一個好單位,從此便越來越親密,往來愈多。
向彬在民政局,先是在福利院,然後調到局辦公室,然後被提拔為辦公室副主任,再然後又被提拔為收容遣送站站長,那時候,收容遣送站是一個十分吃香的單位,別人拿幾百元的工資,他們的工資卻早超兩千元大關。街上流浪的人、外來民工、乞丐叫化,他們都能管,這些人看到他們就怕,動不動給你收容收容遣送遣送;而從外地遣送到本地的人,都是他們去接,那時候G省這些地方,對暫住證之類的管得相當嚴,所以被遣送來的民工也就相當多,這些民工被關在車中拉回,像極了豬販子去農村販豬時,拉滿豬的車。拉回之後,必得家人去領,每領一個收費幾百至幾千不等,所以收容遣送站可謂富得流油。
向彬曾經常常講起他們上班的故事,說是踫到許多有趣的事。比如有一次,縣里面對民工棚突擊檢查,他們沖進一個民工棚,里面有一對男女正月兌得光光的在親熱,被他們撞開門後,只嚇得渾身發抖。
我很懷疑,那個男人,以後是否會因此而變成陽痿。
三年時間,向彬就由一個普通職工而當上了站長,又由一個股級的站長而成為一方土皇帝的鎮長。成為全縣最年輕的正科級干部,黨政一把手。這簡直是一個官場升遷的神話,令多少人羨煞,紅了眼。
這其中感覺最強烈的人當然就是我這個老同學,老情敵了。這幾年來,我們兩個因為那倩的緣故,可謂恩怨糾纏,如今不僅是同學,又成同事,不只是情敵,更成政敵,心中那羨慕嫉妒恨紛至擾來的滋味,卻只能讓我無言的承受。
不過更讓我奇怪的是,為什麼他會升得這麼快呢?因為這個時候,胡漢早已經退居二線了,在中國,一個已經退了的副縣長,讓他分個好工作可以,提個股級干部或許也可以,但要提他為鎮長,我很難相信他有這麼大的能量。
向彬成了鎮長後,面對我時,他總是老同學老同學的,挺熱情,但我卻不能不尷尬,我最怕的是那倩來,我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她,想起往昔,尤其是金庸群俠的江湖日子,此刻卻已經一去不復返了,而面對現實的如此殘酷,真是情何以堪呢?
好在那倩並不常來,在向彬上任大概前半年的時間,她根本就沒有來過。
還有,就是稱呼問題。我甚至不知該叫向彬什麼,本來叫習慣了的名字,忽然之間,竟然會變得那麼的別扭,而讓我叫他向鎮長,我也是覺得難以出口,心里掂量無數,干脆盡量少稱呼。
但不稱呼也不成,我不能跟他說話的時候總是喂喂的吧,那樣只會顯得更沒禮貌,有時我還依然叫名字,可別人都叫鎮長,有一次我叫他向鎮長,理想中他會擺手說,不用,就叫名字吧,但他只是點點頭,算是答應了,很嚴肅的表情,我的心中不禁十分的不舒服。但同時也明白了,我們畢竟是上下級的關系,往日同學關系,我最好把他忘記。
未能提拔雖然失落,舊日同學今日情敵成為搶了自己位置的上司雖然令人尷尬,但生活總得繼續,工作總得繼續,過了段時日,也就把不平之氣漸漸收拾起來,郁悶的心情稍得好轉,但卻新添了一股玩世不恭的脾氣,雖不是吊而郎當,但對工作卻再無激情,對人對事,要麼冷嘲熱諷,要麼陰陽怪氣,要麼沉默寡言,對工作,敷衍了事,只圖完成任務,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我知道,以我的個性和背景,升官已經到頭,倒不如就死了這份升官晉爵的心,所謂無欲則剛,沒有了太過濃烈的官欲,我就會活得瀟灑些,不必去看人臉色。
所以,想明這層,我心中再無顧忌,不再求戴愛民親睞,過年過節也不再去送禮,愛咋地就咋地吧,對于入黨的事情我再不熱心,反正申請書已經遞交過,學校培訓也已經培訓過了,早已經成了預備黨員,說明了我的進步,至于什麼時候轉正,隨便吧,對于現在的我來說,其意義已經並不大,我何必還去上趕著求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