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馬夕將昏暗的油燈挑亮了一些,就著油燈翻看著自己的行李,也翻看著過往的記憶。
在包裹的一角,放著幾本各式裝訂的大小書籍,其中有一本線裝書籍,頁面上寫著《立體結構解析》六個篆字。
這本書是曾祖父巫馬十三那趟旅行的惟一收獲。
歷史上這本書曾經引起過極大的爭議。這本書一百二十年前被挖掘出來,據說其出土地點是萬流時代的墓葬遺址,署名是施輕嵐。此人是萬流時代的著名意境大師,曾有多本意境理論著作。
雖說此時立體結構學的地位在下降,但是借著施輕嵐的名頭,這本書立即便風行于世。
在這本書的最後一章,有幾個意境學的研究成果,是在當時的境修界不曾見過的。
然後有許多境修便照著那個研究成果練,十年之間練死了六千多,其中不乏一些尊者宗師級的人物。
但是由于施輕嵐的名頭太大,而且那些研究成果看上去也確實很有道理,所以當時的境修界仍然對這本書充滿信心,認為是練習不得法。
又過了幾年,有個竊墓賊挖了天象宗師藍閔的墓穴,找到了她的日記,真相終于大白于天下。
原來,這本書的真正作者居然是藍閔,而那些所謂的施輕嵐的研究成果,只是藍閔的一些推測。由于自己名氣有限,推廣艱難,只好借用了施輕嵐的名頭,並自編自導自演了這麼一出鬧劇。
另外還有一個極坑爹的消息,藍閔本人就是練那些推測結果練死的。
頓時境修界罵聲一片。
此後這本書被禁數十年。
由于此書還有可取之處,尤其是關于立體結構那部分確實寫得很出彩,許多年後又重新刊印了,只不過作者名改成了藍閔,後邊那些坑爹的推測全部被刪除了。
而巫馬夕手上的這本,作者名還是施輕嵐。
這本書是巫馬夕惟一的意境理論方面的教材。
由于受到曾祖父的故事的影響,巫馬夕從小便對境修充滿了好奇與憧憬。但是開始修煉才知道修煉的艱難。
巫馬夕修煉的第一個意境就是風盤。
相對于其它的意境來說的,這個意境算是非常簡單的了。但是對于一個意境新手,尤其還是一個六歲的孩子來說,就顯得過于艱難了,記錄風盤的六視圖算是最簡單的六視圖了,但是攤開來仍然不比六歲的巫馬夕小多少。
巫馬夕便趴在六視圖上照著線條一點一點記憶,往往是記住了後邊的又忘了前邊。
這種功課佔據了巫馬夕所有的空閑時間,到第三個月的時候,巫馬夕終于將這個意境記憶熟練,開始修煉。
但是第一次修煉就走火入魔了。
風盤在巫馬家族流傳千年,早已經用時間證明了這個意境的可靠。很顯然,發生走火入魔的原因,是巫馬夕編織的意境不夠準確。
這次走火入魔差點讓巫馬夕變成殘廢,雙腿麻痹了足足三個月。從此以後巫馬殊便不允許兒子再嘗試修煉意境。而巫馬夕的功課便變成了這一本《立體結構解析》。
在數百年前,意簡還沒有發明的時候,意境都是記錄在六視圖上邊,要想照著六視圖準確編織出一個意境,一般都需要有立體結構學的基礎,所以在當時,立體結構學也是境修的重要課程之一。
近年來,由于意簡的普及,立體結構學變得越來越不受重視,由必修課變成了選修課,由半年的課程變成了三個月的課程。
巫馬家族並沒有意簡這個東西,趕尸咒和風盤都是記錄在六視圖上邊。但是由于風盤是一個平面意境,並且由于缺少立體結構學方面的教材,所以多少年來,巫馬家族入門時,往往都會忽略立體結構的課程。
因為這一次走火入魔的意外,巫馬殊將這門課程看得格外重要,幾乎佔據了兒子所有的空余時間。
對于《立體結構解析》的專門學習,足足持續了一年時間。
基礎理論的學習,對于一個孩子來說是枯燥而繁瑣的。但是由于父親的監督,同時由于自己對于修煉意境的渴望,巫馬夕學習得很努力,並且很快便沉浸其中。
那段時間,巫馬夕的腦子里全是空間線條,就連做夢時,夢里邊的各種怪獸都是線條組成的。
可以說,這本書扼殺了他的童年。
這一年的學習是極有成效的。一年之後,巫馬夕重新看到風盤的六視圖時,那上邊的線條不再是那樣的凌亂不堪了,這些縱橫交錯的曲線在他的眼中變得清晰而有條理。幾乎是在半個小時之內,他就準確而清晰地記住了這個意境。
但是巫馬殊被那次走火入魔嚇怕了,不相信兒子已經記清楚了這個意境,仍然不允許他開始修煉。
于是巫馬夕便花了一個小時的時間重新畫了一張風盤的六視圖。
所謂的六視圖,全名叫做四維六視圖。一般是由上下左右前後六個視角的視圖組成,再用顏色標示出時間維度。空間三個維度加上時間維度,共是四個維度,六個視圖。所以叫做四維六視圖。
在歷史上,四維六視圖佔有極重要的地位,正是它的發明,才使境修們擺月兌了走火入魔的魔咒,它是意境學興盛的關鍵。
風盤只是一個平面意境,所以它只有一個視圖,再加上時間維度,準確地說,應該叫做三維一視圖。
巫馬殊仔細對照了風盤的兩張六視圖,分毫不差,終于同意了巫馬夕的修煉要求。
從此後,巫馬夕便開始用風盤意境修煉,那一年,他才七歲。
意境修煉的過程是很枯燥的,尤其是采用一種沒有效率的修煉意境的時候,每天數小時的修煉,半年的堅持仍然看不到多少進步,這種枯燥與挫折足以讓大多數的境修望而卻步。
在修煉了半年多的時候,仍然見不到自己的意境水平有任何長進,巫馬夕早已經失去了當初憧憬的心情,他開始對修煉感到厭煩,在每次修煉之前都變得很煩躁。
但是每天的修煉無法避免,一方面是由于自己對于境修生活還充滿著向往,另一方面卻是由于父親巫馬殊的堅持。
雖然巫馬殊對于兒子的前途不抱指望,但是對于修煉方面的要求卻是非常嚴格,每天三個小時的修煉時間雷打不動,縱使是在條件惡劣的趕尸旅程中,只要一安頓下來,第一件事就是修煉。
強迫性的修煉又持續了大約半年,厭煩的情緒慢慢消失了,修煉似乎成了他生命中的一部分,每天三個小時的修煉似乎是天經地義的一種行為,就像吃飯喝水一般。
這種修煉習慣一直持續了下來,縱使是在再惡劣的條件下也未曾間斷。父親過世的那一天,他的心里空蕩得厲害,站在山頭四顧茫然,迷茫得想要隨著父親一起離世,他能想到的排遣方法仍然是修煉。
巫馬夕輕呼出一口氣,眼前的油燈結了一個小小的燈花。他的目光落在那似乎極溫柔的焰兒上邊,眼神漸漸地變得迷離,那一動不動的火焰兒似乎也變得模糊起來。
在他七歲的時候,夷人山脈曾經也有一堆篝火。
圍坐在篝火旁邊的有境修、商人、唱敘詩人、進京趕考的書生、還有交卸了尸體的巫馬氏父子二人。當時父子二人對外的身份是難民,正準備去外地投靠親友。
當時正是月初,繁星滿天卻無月色。一群人圍著篝火,听唱敘詩人唱敘《景未宗師傳》,說的是一代境學宗師游景未的故事。眾人吃著烤肉,不時地有人喝彩打岔,書生搖頭晃腦地吟詩助興。
那個時候的巫馬夕粉女敕可愛,被一個女境修抱在懷中稀罕了許久。正是在那個溫軟的懷抱之中,巫馬夕第一次見識到了意境的神奇,在那縴縴的玉手之中,演繹著種種的光影變幻、花開花落。
在那個詩意流淌的晚上,迷住巫馬夕的,不止那神奇的意境,還有女境修那溫軟的懷抱和美麗的面龐,這是近似于母親的味道。許多年以後巫馬夕才想明白,當時被女境修迷住的,除了自己之外,應該還有那不時偷瞄的俊俏書生。
在半年後的某一天,巫馬夕才知道,當時那個女境修是有意要收自己為徒的,但是被巫馬殊拒絕了。
在一座破廟中,父子二人就著篝火準備晚餐的時候,這件事情被巫馬殊偶然提起。巫馬夕心中滿是委屈和對父親的怨氣。他自小便內向孤僻,小孩子撒潑耍賴的手段更是完全不會,只是獨自生著悶氣。而這種悶氣卻完全沒有被粗心的父親察覺。
回想起來,父親一直都是這樣的木訥。在記憶中,那張滿是風霜的臉上,愁苦的表情幾乎已經凝固在上邊了。當然,那張臉上也曾經看到過別的表情,只是在記憶中,這種情景是那麼遙遠。
五歲的時候,第一次跟著父親趕尸,便看到父親被人打。三四個大漢圍著巫馬殊用腳踩。年幼的巫馬夕站在幾米外的地方,嚇得嚎啕大哭。
等到那些人心滿意足地離去,巫馬殊從凌亂的地上爬起來,頂著滿頭滿臉的灰塵與草屑,在兒子面前做著各種滑稽的鬼臉,卻仍然無法止住巫馬夕的哽咽。直到巫馬殊將一大串山楂糖葫蘆遞到兒子眼前,那張淚痕沖刷的小臉上,才終于重新露出笑臉。
那一刻,巫馬殊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