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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清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衰老下去,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頭發便全白了,臉上遍布皺紋,似乎百歲高齡的老人。隨著面容越來越蒼老,他的精神卻逐漸恢復,睡眠的時間越來越少,甚至比巫馬夕還要少。
他經常步行回到巨樹空間附近,坐在洞穴中看著那顆巨樹,任思緒如流光,毫無目的地暢游,就仿佛坐在河流旁邊,看著記憶如落花敗葉,隨流水一路遠去。
「唉!」他長長地嘆了口氣,腦海中浮現出巫馬夕的樣子。
在這一個月的時間之內,這個年輕人的表現他都看在眼里。
在這數十天的教學之中,這個年輕人就像是一棵破土而出的竹筍,只要一有春雨的滋潤,立即以無可抑止的速度瘋狂生長,快得讓人措手不及。
豐清許感受到了濃重的無力感。
他呼出一口氣,有些渾濁的耳中又听到了那個年輕人的聲音,這又是來請教問題的。
自從兩人形成了授與受的默契以來,巫馬夕每天都有無數的問題要請教,往往一個問題解決,又衍生出來另一個問題,無休無止。
豐清許害怕的,正是他的這種無休無止。
他很聰明,但是與一些天才相比,仍然有差距。但是他那股如饑似渴的求知欲,鍥而不舍的探求精神,讓他的進步堅定而沒有止境,神氣峻拔,看上去像是一棵孤立危崖的青松,充滿了向上的力量。
這是一個可以觸模到無限的年輕人,難怪老友台隱會那麼喜歡他。
老豐家,再沒有一個人可以看到他的背影了。
巫馬夕很快來到豐清許面前,將手中的淡黃紙張遞給豐清許,上邊是四道題,兩道關于陷阱,兩道關于意境基礎。豐清許將凌亂的思緒收回,接過那幾道題,思考了片刻,開始為巫馬夕進行講解。
豐清許的講解很認真,並沒有摻雜任何刻意的錯誤。意境學是一門非常嚴謹的科學,要想在其中摻假,就像是米粒之中混入了一粒沙子,很容易就能咀嚼出來。
巫馬夕對他防備甚深,每一道題都會問理論出處,並且自己重新復核一遍。這些天的深入學習,讓他的意境理論越發清晰明澈,許多原來模糊的理論,漸漸得到了澄清。
兩人有問有答,問題逐漸清晰,又逐漸深入。
大約一個小時之後,教學終于結束,豐清許有幾許疲倦,靠著身後的石壁坐著,問道︰「立體結構學,你學習了幾年?」
「十二年。」巫馬夕語氣平靜。
豐清許眼簾低垂,似有所悟,道︰「老雷對你,倒真是不錯啊!」
巫馬夕神色有些黯然,但是很快反應過來,豐清許這句話來得有些突兀。他向豐清許看去,卻見對方靠著石壁坐著,眼楮看著那棵巨樹。
過了許久,豐清許突然說道︰「你知不知道這棵樹的來歷?」
巫馬夕將目光落在巨樹上邊,道︰「聞所未聞。」
「前幾年曾經看到過野狐齋主的《山海游記》,上邊有相似的記載。在東海之內,有一座叫做幻阿島的島嶼,上邊有一種怪物,叫做靈魔,白天化作大樹,晚上變成蝙蝠吸食人血,被它吸過的人會很快衰老。」豐清許語氣平緩,仿佛在說一種極為尋常的物事,「你看,這種靈魔,是不是與眼前的怪物很像呢?」
巫馬夕看著眼前的巨樹,沒有說話。
豐清許也不等他的回答,接著問道︰「你那只八腳,也是在這里抓的嗎?」
巫馬夕道︰「是。」
「那是異物,至于是寶是禍,就說不明白了。」豐清許閉上眼楮,靠著石壁坐著,片刻之後睜開眼楮,看著巫馬夕道︰「你能不能幫我做件事?」
巫馬夕看了他一眼,略為思索便點了點頭。
這些天來,豐清許的教導可謂是盡心竭力,雖然知道他是別有居心,但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巫馬夕還是很承他的情。
豐清許從懷中掏出一封書信,遞給巫馬夕道︰「我在這世上的親人,就只剩下一個哥哥了,也就是元章的父親。我想托你替我帶封信給他。」
巫馬夕握著信封,眼神有些疑忌,盯著手中信封不動。
豐清許微微一笑,道︰「我哥哥是個畫家,不會任何意境。若是你不放心的話,這封信你也可以先看看,里邊沒有對你不利的東西。」
巫馬夕點了點頭,將信收入象戒,準備轉身離去,他還有許多的學習任務。
豐清許面對著巨樹坐著,嘆了口氣,道︰「活了一輩子,拼了一輩子,臨到死了,留在這世上的,就只有這麼一封信了。」
巫馬夕聞聲轉過身來,看著豐清許的背影,突然覺得有種秋意。他從象戒中取出一塊獸皮,為豐清許披上,轉身離去。
豐清許听著他的腳步走遠,喃喃道︰「是條有溫度的毒蛇啊!老雷,我真應該學你,找個傳人。」
回到石室之後,巫馬夕立即將豐清許的信封取出,仔細察看。
雖然在教學過程之中,兩人貌似融洽,但是巫馬夕清楚,仇恨沒有這麼容易化解。而且,豐清許的教學,嚴重地偏向于陷阱學和境引,雖然不知道他有什麼意圖,但是巫馬夕清楚,這里邊必定隱藏著他的手段。
信封被翻來覆去看了數遍,沒有任何異常。
巫馬夕取出里邊的信紙,上邊是一行行剛烈的字跡,正如豐清許的性情。
吾兄如晤︰
一別數月,可康健否?當此枯葉飄零之際,每夜夢中,兄之容顏皆是清晰如實,手觸之,卻皆幻矣。每夜夢回,淚落難抑。猶記童蒙歲月,與兄戲于村東小溪,游魚亂腳,擊水嬉戲,其情其趣,如在昨日。
……
往昔不可追,而來路緲矣!弟于西曲遇變故,元章與我,俱不免矣。信中實難啟筆,恐兄悲痛傷身。送信之人乃元章之友,亦為弟忘年之交,為人善和,知道義。兄可向他詳詢其情。秋葉之落,其時也,瀾江之逝,其勢也。時勢之變,天道也。切勿悲傷,若兄體因而染恙,弟難安矣!
弟,清許,年月未具。
這封信寫得悲情淒切,連巫馬夕都有些動容。
信中並沒有提到自己害死這對叔佷的事實,似乎是希望仇恨到他為止。以豐清許的脾氣來分析,他不是這麼容易放下仇恨的人。
巫馬夕斟酌了信中的每一個字眼,仔細檢查了信封內外,並沒有發現任何異常。這封信中,應該是沒有豐清許埋下的手段。巫馬夕想了許久,將信收回象戒。此事並不太急,可以出去之後再慢慢思考。
他取出《意境解析規》,開始學習意境解析理論。這幾天他的學習進度很快,已經開始接觸微積解析法了,這已經超過了關尋仙的進度了。
沉入學習之後,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
巫馬夕很快又堆積了三個問題,一齊記在紙上,去向豐清許請教。在兩人的教學之中,豐清許只會主動教陷阱和境引,但是對于巫馬夕提出的其它問題,也是有問必答。
穿過起伏的洞穴,很快便到達了豐清許身邊,卻見他緊盯著巨樹空間,喃喃自語︰「原來如此啊,原來如此啊!」听語氣,似乎是發現了些什麼。
巫馬夕的眼神立即變得凌利起來,取出獨照,順著豐清許的目光照去,就見在燈光之下一串腳印。由于烏角的淘寶行動,地面鋪了一層土壤,讓這串腳印清晰分明。細察軌跡,是從來處的洞穴出來,進入了對面半壁上一個洞穴之中。洞穴高有四米,形狀規整,正是巫馬夕原先選中的那個。
這個時候路過此處的,除了赤漠,還能是誰?
他居然能夠安然通過這處鐵樹地獄,沒有引起任何的動靜,這其中,肯定是有什麼方法。豐清許一直說「原來如此」,想必就是知道了這種方法。
巫馬夕盯著那個洞口,心中憤恨難平。赤漠是害死如意的凶手,有他在世一日,巫馬夕心中就無法安寧。他將目光收回,狠狠盯著豐清許問道︰「他是怎麼過去的?」
豐清許微微苦笑,道︰「別問了,就算我說了,你敢試嗎?」
巨樹空間凶險無比,只要豐清許所說稍有不實,巫馬夕就很可能死在里邊。而以巫馬夕和豐清許的關系,很難保證他不會玩弄手段。
發燒的頭腦似被冰水淋過,他深呼吸了兩口氣,無數念頭在腦海中如閃電一般流過,卻仍然是難以甘心。他盯著豐清許,眼神冰冷,斬釘截鐵︰「說!」
豐清許閉上眼楮,將頭靠在身後的石壁上邊,一言不發。
巫馬夕看他的表情,知道自己不可能撬開他的嘴,對于一個將死的人來說,很多手段對他都沒用了。巫馬夕閉上眼楮,胸膛起伏難寧。
許久之後,豐清許的聲音響了起來,有些模糊的感覺︰「年輕人,我再教你個乖,以後行事,一定要三思而後行。」
巫馬夕睜開眼楮,盯著豐清許看,卻見他仍是雙眼緊閉,臉色平靜,似乎進入了永恆的寧靜。
巫馬夕在他身邊坐了下來,片刻之後,趕尸人的本能發現不對,伸手探豐清許的鼻息,發現他的鼻息已經停了。
巫馬夕心里有些許空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