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將那只被他槍殺的小家雀,葬在了院子里最高的一棵法桐樹下。
身後的趙子輝見她用自己的雙手刨開一圈泥土,便開口道︰「夫人,我來吧」。
她也不曾回首,只輕輕的搖了搖頭,然後捧著死去的雀鳥小心翼翼的放進土坑內,被覆上一層薄塵的指尖觸到已是冰冷的軀體,紅腫的雙眸又凝起一團水霧,「對不起,是我連累了你。」
極輕的聲色里透出濃重的脆弱和惜憫,立在一旁的趙子輝竟是也不由蹙起眉峰,他看著蹲在樹下,將泥土一點點填平覆蓋在死鳥上的少夫人,不過是一個花季年華的少女,多少還有些稚氣未月兌,她白皙的頸項有一圈青紫的淤痕,這是她嫁給督軍後,身上經常出現的痕跡。
督軍似是極為厭惡冷待她,便是在下人面前對她也是百般羞辱,可是,軍士眼中的督軍,才華橫溢,戰場殺伐亦行事果決,喜怒不行于色,這樣明顯厭極了一個人,他亦是初見,更何況此人是督軍所娶之人,一個淨雅天成的柔美女子。
起初,她像是被鎖在籠中的絲雀,眼中的灰幕和淒涼清晰可見,漸漸地,她開始安于這樣清寂的日子,書香氣質自是難以遮去的,每日讀書看報,悄做筆記,所著所言,不論對家國大事,還是市井民生,都有自己的見地,一次听她無意談起泗淮戰事,竟也頭頭是道。再者,偶爾在餐桌上吃到可口的菜肴,她便會央著廚娘教她,自己親自下廚烹制,便是將做好的飯菜端到餐桌,讓下人幫她提點品評,甚至她會做些家鄉菜肴與隨從品嘗,是一手絕佳的廚藝……諸多做派,與慣常富貴人家的千金小姐相比,確是有些不同。
府中上下,雖都不敢與她太過親近,但多少都對這個溫和有禮的少夫人產生些許同情,尚是這樣年輕,便不遠千里嫁到泗寧,卻是受著這般冷待,只讓人覺著這份嫁娶不過是強取豪奪的怨偶。
督軍並不經常回來,她見著督軍似怕似懼,卻還是有一絲掩不住的期許。前些時日,泗軍戰事吃緊,她常是從報章里先找尋泗軍戰況,若是有督軍的消息,更是翻來覆去讀罷數遍,終是有一次她忍抑不住,悄悄問起他督軍近況。事關軍情,他不敢多言,見從他口中也無法得知確切訊息,她眸中分明是平添一分隱憂。
……
所有種種,他無一不向督軍匯報。與面對她時的殘暴森冷有些許不同,听他贅述她日常境況時的督軍,時常眉頭緊蹙不發一言,卻總是在他報備完畢後,下意識的追問,「沒有了?」
而明明督軍日理萬機,戰事一起,常是整宿都不曾闔眼,可若見著他來匯報府中事由,卻是一次都沒有耽擱。
時日一久,任誰都意識到,督軍對少夫人怕不只是厭惡這樣簡單,可二人見面後,總又是另一番暴雨狂風。
早時,極少在府中用餐的督軍,竟破例吩咐廚房備些飯點,直到听聞夫人下樓,才開始用餐。他請示督軍是否請夫人一起,督軍並無響應,他便知這餐是為夫人備下的。
就像一個破碎的瓷女圭女圭,下樓而來的少夫人原本秀致瑩潤的面龐,是被大力掌摑後的紅腫和血絲,直讓人有些不忍視。她不曾有片刻猶豫,便拒絕了他……
那一聲槍響,幾乎讓每個人都跟著震蕩。
午時一過,督軍便匆匆而去,面色沉凝,卻像是吃了敗仗一樣,更添落寞。
她醒來時,已是落日黃昏,臉色愈加憔悴,襯在冰冷的夕陽下,浮起靈落的陰霾,她捧著那只死去的雀鳥,問他院子里最高大的樹木在哪。
她隨他走到這棵百年法桐樹下,將鳥葬在樹蔭極好的一片泥土中,那般小心翼翼的顫抖,卻如同自掘墳墓般的淒惶。
半晌,撫平的泥土上,落下滴滴水痕,零落成泥碾作塵。她兀自抱著自己的前膝,蹲在冬日凋敝的法桐下,嗚咽出聲。
亂世兵劫,他隨唐少宸出生入死,亦面不改色,卻是面對此情此景莫名動容。寒風這般凌厲,他站在她身後,以高大的身軀,默默為她擋去些許的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