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頁在他手中皺褶,那方被朱筆細細描紅的緊要處,霎時刺眼萬分。
趙子輝見他乍然失語,疏朗的眉目間陡生波折,怕是已猜出端倪,只得低下頭去。
室外傳來捷勝的鞭炮聲,混著士兵的戰歌,洋溢在一片鑼鼓喧天中,無不昭示著,此役是難得的大勝。
「啪!」唐少宸驀地一揮手,將書甩到地上,正落在穿過窗欞縫隙照進來的一縷陽光下,只將那枚「晚」字映得愈加分明,他冷冷開口,「季向晚是如何發現的」。
聞言,趙子輝眉頭蹙緊,片刻,終是道,「夫人聰慧,她翻閱閩江地方志時,發現了此處渡口,又從報章里得知我軍正面強渡受阻,便將該處找了出來。臨走時,她萬千囑托我……」言及此,趙子輝深抑口氣,腦海中無端現出她那雙懇切的眼楮,話一時哽在喉中。
唐少宸面上沒有一絲表情,語吻中亦透著冷冰,「囑托什麼」。
趙子輝唇角抽搐,他向來對唐少宸知無不言,此刻,卻是難以啟齒,半晌,他才開口道,「若該請對泗軍有益,千萬不要告訴您,是她發現的。」
屋內似是突然靜得出奇,打火機的火苗顫巍巍一亮而過,橘色星火伴著煙絲靜靜上浮,他點了煙,卻只是一直夾在指間。
多年追隨,趙子輝看得出唐少宸多少有些觸動,便續道,「夫人,近日消瘦不少,吃飯也總是沒有胃口,對督軍……十分牽掛。」
「夠了!」唐少宸眉峰一聳,直將手中未吸的煙頭立時掐滅,站起身來,黑亮的馬靴踩在木質地板上,他在屋里來回踱著步子,拳掌半握又松緩開來,如此反復,趙子輝也不再多言,只把這番情態看在眼中,許久,才听唐少宸兀自啟口道,「你不用告訴她,已被我知曉了」。
「是」,趙子輝應道。
「下去吧」,他背身而立,望著窗外遠處尚彌散著戰火硝煙的青翠松林,山野春光掩映在暖日之下,恍似一襲遠山黛眉。
趙子輝方欲離開,卻听得身後輕輕一句,「讓廚房做些她愛吃的。」
「屬下明白」。
……
房門即掩,他坐回到沙發,啜了一口花茶,才知茶已溫涼,目光無意觸到方才被他扔到地上的書冊,遲疑良久,終是伸手撿回。
他掀開一頁,指觸到那枚雋秀端正的「晚」字,神色靜默黯然下來。他熟知趙子輝勇武有余,才識不足,自初時便知另有其人,卻萬萬想不到,竟會是她。嫁給他之前,他曾派人調查過她,時下最好的女師學堂的佼佼者,聰穎嬌美,品學兼優。那時,他並未將這八個字當成一回事,他只要那人是季向晚,是季家的掌上明珠,是他不共戴天的仇家……
「晚」字寫得是極秀致的,有臨摹過名家書帖的筆跡。倏地,他眸光一顫,恍然想起什麼,目露惑色。
須臾,他走到放置隨身衣物的櫥櫃前,敞開櫃門,從下層隔面找出一件墨色披風。
披風內側衣角處,方塊的位置,繡著一枚金黃的「晚」字,一看便知,與書冊扉頁上的「晚」字具是出自一人之手。
他一怔,將披風猛地擲在地上,卻是一個踉蹌頹然的跌坐回沙發,雙手耙著黑硬的發,越揪越緊……
*
那個雪夜,極冷。
鵝毛般的雪片紛飛在天地間的薄涼里,一彎冷月懸在夜空,胡同深處,他拖著一條被打斷的腿,齟齬獨行。
那日正午,雪還未起,只天色陰霾,整條街,都能听見季家長子娶妻的鞭炮聲響。
他還沒有見到她,便被一群家丁模樣的人攔下,遭了一頓毒打,他只得在院牆外站著,等到夜幕降臨,等到洞房花燭。他知道他已贏不回她。
歸途中,雪花徐徐而落,越來越大,留下一道回不去的腳印。
起初,他並沒有發現有人跟著他,直到他踉蹌著跌倒,被一雙白軟的小手顫顫的扶起。
深濃的夜色中,他看不清對方的容貌,只從聲音里听出是個年輕的少女。
她把抱在懷中的包裹交給他,只道,「這是素嵐給你的。」
他心頭的鐘聲霍地鳴起,急迫的追問,「她還說了什麼?」
「她…她……」對方似是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支吾半晌,才對他鄭重道,「英雄不愁前路」。
便是那樣一句話,讓他在絕望中咬緊了牙關,一路堅持至今……
轉身前,對方輕聲喚住他。
「你還會回來嗎?」對方仰眸望著他,滿是期許和憂慮,見他沉沉頷首,才安心的舒了一口氣。
他以為,那會是素嵐在等他。
包裹里有些許糕點、千元現金和一襲墨色披風。
披風內側一角繡著金黃的「晚」字,不細看,並不能發現,可這件披風隨他南征北戰,染過鮮血,打過補丁,是他從不離身的心愛之物,他早已將披風的每一處細細摩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