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他們之間第一次有過的寧靜。
像是都極力把對方視若無物,誰也不曾輕易抬首,只有輕翻書頁的微微聲響提醒著彼此的存在。
半盞茶的功夫,她便從初時的不安到莫名的尷尬,再到此刻陷入王國維首版的《人間詞話》中。她自小便是這樣,喜歡躲到父親的書房看書,常是一下子就將周遭的事物摒除在意念外,直到被母親耳提面命著叫去吃飯,才極不甘心的離開。
「高樹鵲餃巢,斜月明寒草」,浸在王靜安對馮延已《醉花間》詞的賞評里,她並未意識到自己輕聲誦讀了出來。
聞聲,他立時抬眼看去,卻見她帶了得趣的唇角半彎,目光只是流連在翻看的書頁中,竟是真的當他並不存在。
他蹙眉輕咳一聲,她亦是沒有抬首,依舊神色未變的盯著手中的書本,片刻,他又揚高聲音干咳了兩聲,她終于輕輕抬起頭來,略帶遲疑的開口道,「桌上那杯茶是剛沏的菊花,放了幾顆bing糖,能去火止咳。」
季向晚雖是這樣開了口,卻恐著他將茶水再一次摜到地上,對她又是一番斥責,不曾想他雖還是一臉冰沉,卻皺著眉端起了那杯菊花茶,放在唇邊輕啜一口,又無聲放回原處。
見狀,她不由展顏一笑,思量須臾,抿了抿唇,又啟口道,「盤里的點心是栗子糕,你若餓了,就……」
「你有完沒完!」話未說完,便被他厲聲打斷,一朵笑容僵在臉上,她緩緩地斂下眸光,又恢復了初時的靜默。
見她不再說話,嘴角微微撅起,唐少宸冷哼一聲,心下卻舒爽不少,雙手捧起方才正讀著的《海國圖志》,視線卻不自覺的停在她說的那盤糕點上,糯黃方正的幾塊栗子糕堆成塔狀,其上撒了些許黑芝麻,餡里裹著棗泥,是極為精細考究的茶點。他晚時與部將商討作戰部署,把用餐的時間耽擱過去,又驅車四個小時趕回府中,便是從中午到現在都未進食。
喉結微浮,他斂回視線,才發現手中的書竟是倒翻的,不由添了幾許惱意,便把書朝一旁扔去。抬首看她一眼,她又是陷在書中渾然不覺,遲疑片刻,他終是伸手拿起一塊糕點,輕咬一半,綿軟細膩的口感伴著板栗的清香,餡中棗泥甜而不膩,明明該是第一次嘗到,他卻莫名覺得難忘和熟悉。不覺間,盤中的糕點已被他吃了個精光,再啜一口花茶,胃月復中襲襲暖熱,多日來積累的疲乏,頓時緩去不少。
待他欲起身活動,卻見她不知何時開始盯著他,一雙烏黑的眼楮睜得大大的,似是極為驚異,又多少有些喜色盈眸。
他一怔,一時尷尬莫名,只得別過臉去。
良久,她試探著開口問道,「栗子糕,好吃嗎?」這栗子糕是她家鄉沂北的特色糕點,嫁到泗寧之後她再未嘗過,昨日無端想念起來,吩咐廚房卻無人會做,便自己動手置弄了一下午。見他吃得那般朵頤,心情也不由跟著輕悅,遙遙憶起,當年那雪夜一別,她在包袱里也放了自己親手做的栗子糕,只怕他是早已忘記……
「又甜又膩,讓人作嘔」,唐少宸面色僵硬的作出評價,半晌,卻听得她小聲嘟囔一句,「那你還都吃了」。
聞言,他臉上的表情更是復雜難堪起來,片刻,他起身走到她面前,半俯,她下意識的蜷著身子往後躲,卻見他的臉離自己越來越近,直到聞見彼此的呼吸。
一抹紅霞順著耳根爬上面頰,她咬著唇,羞赧著不敢看他,倏地,她手中的書被猛然抽走,耳邊熱氣徐徐,卻是听他喝道,「出去!」
她不再說話,怯怯地從他臂彎鑽出去,在他的冷冽的注視下,提起自己的裙裾輕手輕腳的離開。
房門即掩,她背抵著牆面,手指攥在心房的位置,一顆心莫名跳得這樣厲害,有些委屈,又恍惚覺得欣慰……
翌日,他私下跟廚房詢要栗子糕,卻被廚娘告知,「是少夫人做的,已是都吃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