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很久沒有夢見過她了。
翠弗城郊外的書齋里，她用筆描摹出欄外開得正艷的一株桃枝，花骨風流，灼灼其華，那番專注的情態帶著得趣的柔美和天真，直看得他心魂蕩漾，他從身後輕輕圈住她的腰肢，在她耳畔呢喃著溫柔的愛語。
她不回首，也知是他，她不喜脂粉，頰邊已映出一片緋紅。
那時，他是個窮學生，只有文墨和抱負，什麼都給不了她，可她明明是官家名媛，卻還是那樣跟著他，不離不棄的與他守在那方狹小的書齋里。
「素嵐，總有一天我要給你最好的。」他下意識的擁緊她，卻听她柔聲道，「你已經給我了。」
片刻，她轉眸看著他，唇邊凝起一朵神秘莫測的笑容，變戲法似的拿出一塊墨玉印鑒，拾起他的手，放在他的掌心，「信炎，生辰快樂」。
他動容的輕撫著她姣好的容顏，抬起她精致的下巴，俯首吻上飽滿欲滴的紅唇。窗外桃枝掩映，粉白如初，風過，一片馨香吹到桌案，正落到她方才畫的那株桃枝之上，栩栩如生。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他擁她入懷，她在他懷中抬眸望向他，卻倏地面貌全非，換上另一張眸含清淚的臉。
他一悸，「不！」……
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他震悸的瞪視著棗紅被面，原是一場夢。
須臾，頭腦欲裂的昏沉讓他不由蹙起眉峰，下意識的抬手按向太陽穴，卻發現右手纏了一圈繃帶，隱有火辣的沙疼。
他垂首捏著額尖，極力回憶昨夜發生了什麼，驀地，他猝然抬首，攥緊了拳掌，宣白的繃帶又氤出一襲鮮紅。
昨日是他的生辰，卻也是他最不願經過的日子。
他去了墓園，那里葬著她。
墓碑上那枚黑白分明的照片上笑靨依舊，她卻已經死在他30歲生日的那一天。
他這樣的恨，恨季家的卑劣，恨她被硬生奪走，恨他們有太多太多還未完成……
「你醒了」，一聲極輕的低喚卻拉回了他的心魂。
卻見季向晚在沙發上半躺著，身上蓋了一襲薄毯，像是在那里窩了一宿，眼圈紅紅的，一瞬不瞬的望著他，看了只讓人覺得心煩意亂。
見他冷峻的眉眼泛起不耐，她徑自垂眸，暗聲道，「我去煮些白粥，宿醉後得吃些清淡的。」便是起身踩上繡鞋，只披了件單衣，就出門而出。
他下了床，走到那只碎裂的妝鏡前，目光遽然沉頓，梳妝台上展著一片紙屑，書著娟秀的「草」字。
願君一回顧，甘是萬年草。
便是你願做萬億年的蟲蛭雜草，我也不會對你有一絲一毫的顧念。
腦海中無端現出那一句話，字字鏗鏘決絕，是他扔給她的譏諷和鄙夷。
推開窗戶，從露台吹進一襲冷風，那方白潔無瑕的羊脂玉印還躺在那里，被晨曦鍍上一層光，晃眼極了。
他立在它跟前許久，終是俯身撿了起來，攥在掌心，薄涼漫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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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是半個時辰，她端著煮好的清粥和些許小菜回房，見他背身站在露台，白紗窗簾被吹起一場卷舞，大片冷風襲襲而來，她不由縮起脖子，鼻尖一癢，忍不住小聲打了個噴嚏。
聞聲，唐少宸轉過身來，擰眉望向她。
她吸了吸鼻子，端著飯菜進屋，放到案幾上，將杯盤一碟碟從托盤中拿出來，雖是有些匆忙，但昨晚未動的飯菜清熱一下，還是可以入口的，她便選了幾道清淡的小菜，稍適溫熱端了出來。
布完菜，她將托盤抱在胸前，怯聲道，「你多少吃一些吧。」言罷，便是抬眸看著他，觸到他冰冷的目光，又迅疾低首，憶起昨夜他的殘冷，心頭莫名一陣酸澀。
唐少宸走到桌前，亦不說話，聞到飯香，才覺胃月復間有些空落，想他從昨天中午便不曾進食，還喝了一堆酒……
端起碗筷，不知是因為饑餓，還是這菜煮的好吃，不一會兒，他便以風卷殘雲之勢，將飯菜吃了精光，連白粥也沒剩下。
這是昨天，她最想見到的場景。
唇間浮起一抹苦笑，她在一旁溫聲叮嚀他吃慢些，無意看見他右手繃帶又現出血跡，黛眉微蹙，只道，「你的手，我再重新給你包扎一下好不好。」
唐少宸沒有說話，只見她已轉身去取過藥箱，走到他面前，試探著道，「把手……給我」。
半晌，他卻並無動作，只皺眉盯著桌上的杯盤，不由握緊了拳，那番狠冽的勁道，只讓血跡又滲了一圈。
她一驚，便是驀地拾起他受傷的右手，面上已帶了痛色，埋怨道，「你快松開！已經傷得這樣厲害」。
當他終于緩緩松開手，她已經急得快要哭出來，「你這麼不顧念自己，你都不知道你流了多少血！」
昨晚，關上房門，她蹲在一角哭了許久，久到當她拿著藥箱和醒酒茶再回房時，他已仰躺在床上睡去，指間猶滴著鮮血，恍若滴在她的心尖。
她抑著眼淚，小心翼翼的幫他處理傷口，生恐他乍然醒來，又是一場覆雨般的殘酷，卻是听見，他在夢中溫柔的呢喃那樣一個名字︰素嵐，素嵐……
該是多麼想念，才會在夢中都會呼喚。
是了，便是她願意做萬億年的枯草，也只能是望著他遠去的背影，遙遙無期。
……
打仗時，他受過最嚴重的一次傷，是被子彈打穿了肺髒，鮮血一口接著一口，像是要吐完全身最後一絲氣息，他以為自己會死，也早已視死如歸，素嵐走了，他便再無掛牽……此刻，指背上的這般小傷，便讓她驚得如此荒唐，若是有一天真是他死了，她會如何……
「季向晚，你該是最希望我死的那個人」。他看著她震悸的瞪大眼楮，似是無法相信從他口中說出這樣的話來，渾身抑不住的顫抖，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眼角的淚忍了許久，卻終是落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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