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少宸轉過身來,才發現她失神的盯著手中的披風,已是淚水潸然。
果真,是她……
他卻裝作不知,厲聲道,「你又是哭什麼!」
季向晚渾身一震,抬手胡亂抹去臉上的淚水,便是瞬即搖首,「沒有,只是被沙子迷了眼楮。」若被他知曉,這樣心心念念,視作珍寶的東西,不是他愛的那個人所贈,他定會難受的……
聞見他身上醺然酒氣,又混著些煙草的味道,她輕嘆一聲,「我去給你泡杯蜂蜜水。」言罷,將他退下的披風和外衣放去衣帽間,便折身去了廚房。
唐少宸坐到沙發上,側首間,卻看到一冊半扣的時評集,應是方才她讀過的,隨手翻了幾頁,卻發現書中一章收錄了他曾撰的雜文,竟還被她做了長長的注腳,工整細致的書著她的觀點和思考,其中也不乏對他文中所述論點的質疑。
「亂世成殤,是溫和改良,還是激進革命,如何才是治世之道?」最後這句話,引得他眉峰聳起,不由頷首。雖是建立了總統共和制,內閣卻如走馬觀花,三兩日便是一更,軍閥連年混戰,各自佔山為王,據轄一方,與中央成抗庭之勢,外有列強虎視眈眈,各方利益博弈,最先犧牲的便是弱國利益。仁人志士,為國謀路,也是難成一氣,改良派與革命派整日口誅筆伐,卻爭不出個所以然來。這四分五裂的天下,槍桿子是最硬的道理,烏雲蔽日,何時才會得見光明。
如是,他又續續拿著書翻閱起來,幾乎每篇文章,她都有所批注,有些立意,直是讓人拍案叫絕,她這般年輕,竟有如此見地,著實難得。
季向晚端了茶水過來,見他正捧著她的那本《叱 集》,眉頭一會舒展,一會又皺起,顯被書中所述吸引進去。
放下茶杯,她試探著開口,「你還信奉裁督還政嗎?」
地方軍政皆系各地督軍手中,各自為政,毫無監督,遑論民主,軍閥乃亂世禍首,因是應效仿古時削藩,裁撤督軍,還政于中央政府。這是他在那篇文章里,最大的亮點,然而,時光輪轉,當他自己也成為一方軍閥,是否還會同意自己最初的抱負。
兩人目光皆是灼灼,唐少宸確聲道,「一如既往」。
「那你為何也是跟著爭搶地盤,一次沂泗戰役,兩次泗淮戰事,漫天殺戮,民不聊生。」說到動情處,她已是不自主的放下了對他的畏懼感,甚至帶了些詰責的意味。
「總該有一個人,要把這四分五裂的天下收拾出來,這等亂世,也只有大破才能大立。」這亦是他棄文從武的最大因由,男兒肝膽,雖是唾棄擁兵自重,但是也唯有此道才能在亂世一統天下。
「我同意這天下需要一個大一統,但是只有戰爭,不圖經營,也得不了天下,而且這世道雖亂,民主共和之思想,卻已是深入人心,開民智,興實業,才是根本。」她不知道自己的話對不對,卻是一直想講給他听。
「此話怎樣?」他顯是生了趣致,眼楮牢牢鎖住她的,像是在彼此眼中看見同樣的光。
她拿起桌上那杯蜂蜜水啜了兩口,早已忘了這原本為他沖泡的,道「便拿鄰國日本來說,……」
……
雞鳴聲起,晨曦微露,那抹原本虛暗的燈色,已顯得潤亮。桌上那杯蜂蜜水,換成了一壺清茶,兩只瓷杯。
從治國理想到新式教育,從政壇更迭到西方體制……他與她,就像兩個多年未見的摯友,或是談心,或是激辯,一夜滔滔不絕。高處不勝寒,他已許久未找到能與他有這麼快意交談的人,懂他的抱負,明他的無奈,讓他恍惚覺得,為何要這麼晚才遇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