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染的天色里,只有束亮的車燈閃過行進的光影,不覺間,已是夜幕沉沉。「哪來的混世徒子,真是惹厭,敗了我們的興致」,歸途中,趙恬安依舊憤憤叨念著方才在外品店中發生的一幕,她本想仔細挑幾件新玩意,可出了那樣的事端,婉姨恐著再生意外,她甫是選好的東西也沒來及買,便被拉著出了門。
「你們當時站著離那人最近,卻也沒瞧出他作何砸了櫃台麼」,越是思量越覺著惱火和怪異,怎會有人不偷不搶、無緣無故地去砸店家的櫃台,末了,還給了別人一大筆錢……趙恬安從前座扭頭回望,見唐碧婉微是蹙眉,卻道,「不曉得」。
聞言,趙恬安癟了嘴癟嘴,下巴朝著季向晚一點,「你呢?」
車內的小燈極暗,她又蜷在後座的一角,只隱隱看著臉色虛白,許久,都沒有做聲。
趙恬安以為她是故意不應,便是揚高了聲色,不忿道,「你啞巴是不是!」沒子地我。
這一聲啐責,驚得她渾身一顫,猛地抬首,一臉慌悸,顯是剛從某種浸滯神思里緩過來,余驚尚留,片刻,她深抑口氣,輕聲道,「你說什麼」。
「哼!」趙恬安見她這般茫然呆滯的情態,覺著也問不出個以然來,便瞪她一眼,又扭回頭去。
車內頓時靜寂下來,唯是行車碾壓的粗隆聲不時相應,听著似是兒時玩過的水炮在指尖捏碎的裂響,細密的黑粉被風一吹,就消失在了塵埃里,只留簇簇青煙,裊裊而升,又徐徐散去。
這樣偶遇蔣修杰,她心底莫名凝起一團不安,他的眼神,他的笑容,他的每一句話,都讓她不寒而栗,意緒難平。她歸國不久後,那人就專門從德國回來看她,她如何都躲著不見,卻終是被他在學校門口逮了正著。她一直往後躲,連看都不敢看他,「嗜血成魔」已是她對他的觀感和認知。見她對自己避恐萬分,他笑容一僵,便是上前一把撈起她,將她塞進車里。
「小東西,別怕,我不會傷害你」,他越是那樣講,她越是驚恐,那欲是安撫哄慰的低嚀,在她耳邊卻听著恍如幽冥……
一襲溫熱的掌心覆住了她蜷攏在胸前的指,她倏地回神,唐碧婉目露憂惑,問道,「可是嚇著了?」
她澀然的扯下唇角,「沒有,只是憶起些舊事,有些失神」。
唐碧婉未動聲色,沉默須臾,拍了拍季向晚的手,「過去的,便過去罷」。稍作思量,便能覺出那人對向晚形容異常,她未是過去之前,那人便一直在向晚身旁,男用貨品櫃台前的人原就稀少,尤是兩個相貌甚好的年輕男女站在一起,更加醒目惹眼,圍觀的看客里偶有幾聲嘀囔,低聲說看見他此前與身邊的女客行止曖昧。她本未將那番話當作一回事,更不信向晚是那種不懂體統的女子,可是,向晚至此尤且陷在一片不明的惶恐中,絕非單是因為那人失手砸碎了櫃台……
思緒沉凝的時光流逝得如同瓶中沙,不一會兒,督軍府的大門已漸漸現出輪廓,星白的光跡點在 暗的狹影中,忽明忽暗。及至門前,才發現那原是有人探打的手電筒。
趙恬安最先看清打燈者,忙是搖下車窗,伸出頭去,喊了一句,「信炎哥哥!」。
汽車在鐵黑的大門前稍停,唐少宸一身玄衫立在車旁,他平時都是用過晚膳才回房換下軍裝,想必現下他已是回來多時。季向晚不由探身,卻是前方光束一暗,將他淹在了濃重的夜色里,只听他沒有表情的語吻里,淡淡一句,「你們回來了」。
語落,便听他吩咐了司機開車進院,自己卻是先行一步走進門去。
「信炎哥哥這是怎麼了,愛搭不理的」,恁是趙恬安都瞧出唐少宸的異樣,小嘴一撅,只覺這趟出門著實虧得慌,果真,跟季向晚在一起,準沒好事。
唐碧婉早知帶季向晚出去,唐少宸多少不會遂意,只沒料到他會擔心到親自在大門前等候,更沒想到這不遂的情緒會在面上現得如此清晰,便是對她這個姑母素來恭謙的禮數,都未做周全。
不覺間,他已是用情這般深了麼……輕聲嘆息,唐碧婉微是搖首,看著季向晚愈發自責憂悸的眉目,慰道,「無礙,按之前講好的,我去同信炎解釋,他怎麼也會賣我這個姑母幾分薄面,你且跟恬安裝裝可憐,這越是看著冷心冷面的男人,怕越是拿女人的嬌嗔無法」。一番調笑,僵凝的氣氛稍緩。
也有幾次,她無意提起舊事,惹他不悅,她一時無著,便想著未出閣前,若做了錯事,在父兄面前或是舌忝笑撒嬌,或是清淚盈眸,最後都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因是亂投醫,也與他試了試,不曾想,倒也「藥效頗佳」。雖是依舊冷著臉色,惡狠狠地讓她「別哭」,但他手上的動作卻是溫柔輕撫,然後,她會撲到他懷中,直到感覺到他輕輕環攏住她,如此相擁半晌,她才悄悄撤出來,知道他已氣消。
她驀地那麼想念他的懷抱,寬厚、溫暖和安全,讓她恍若有種宿命的歸屬感……
「只有一事,在外品店見到有人滋事卻是不要告訴信炎,免得他生怒」。唐碧婉話鋒一轉,暗下聲色,諸多頭緒,尚不明朗,若然捅出來,對誰都無益,且她閱人無數,季向晚的人品修養自是無話可講,就只怕歹人惡念尋釁難避。
「那有什麼,我偏是要告訴信炎哥哥,也好讓他好生整頓整頓泗寧的市井。」趙恬安此行既不順心,又是購物未果,最不遂意便是生了這個事端。
「你且去說,只是,這一兩月之內,你別想再出門逛街」。唐碧婉睨了趙恬安一眼,這孩子總是節點上添亂子,她不捏著她的軟處下狠口,不知又要出什麼差池。
「知道了!」趙恬安不情不願的忿然一應,便是在車輛甫停之時就開門下車,又是「 」地一聲甩上車門,像是想將所有郁氣全然發泄出來,聲音之大,直是震得人頭沉耳鳴。
「這孩子就是學不會懂事」,唐碧婉長吐一口氣,想來今次出門,也真是思量不周,便是多帶個侍從也是好的。
「向晚給姑母添麻煩了」,她斂首垂眸,無法再深言一句,心中卻極是歉疚,這番變故,皆因她而起,無端連累姑母和恬安受驚,又惹得信炎生氣……
「傻孩子,」唐碧婉慈眉微紓,安撫著撩去她耳畔碎落的劉海,「你的性子我了解。」
聞言,她欲言又止,半晌,只緩緩地點了點頭。
「好了,下車吧,我看信炎也快是走過來了,進屋我先去解釋,過會子就剩你們夫妻倆了,你再跟他撒撒嬌,他一準拿你無法」。說著,司機過來開了車門,唐碧婉沖她微微頷首,便牽著她下了車。
因是驅車,故而唐少宸雖先行些距離,後程仍是被她們超過,晚了一步回來,趙恬安與唐碧婉都先進了門,唯是她還在廊前候著,見他走來,卻又像個做錯事的孩童,怯著不敢上前。
他瞥了她一眼,面色仍是冷著難堪,心下卻終稍是平寧,回府後發覺她竟是不再的那種惶惶不安,卻是沒有了結。便也未是與她說話,她欲是接過他月兌下的外套,也被他一手擋去,她張了張口,又終是低下頭去,沉默不語。
「看你這臉色跟染了霜似的,倒真是怕我把你媳婦拐跑了麼」,唐碧婉揚起嘴角,走上前打個圓場,卻沒給唐少宸回話的余地,又續道,「今天這事都怨我,本是想著帶兩個丫頭的去裁縫鋪做幾套夏時薄裝,沒曾想出門晚了些,又逛了逛別處,這才回來晚了」。
他皺了皺眉,卻沒說話,自她嫁給他,她的衣服和用品都是從娘家帶來的嫁妝,除了那串她整日戴在腕子上的紅珊瑚手珠是他興起買給她的,她從未得到過其它。她與恬安其實大不一兩歲,年華正好、喜歡精妝靚扮的年紀,恬安不過是來府中做客,便帶了滿櫃的衣服,甚是比她所有的衣物還多,平日里,也只見她換穿那幾件素色的旗袍……
唐碧婉見他不作聲,還以為他尤是不依不饒,便又道,「向晚原是怕你生氣,如何都不出去,卻是我非是攆她出門,你別責難她」。
「姑母不用這麼費心替她解釋,我只是擔心她……擔心你們沒有士官隨著,這世道亦不太平,出門不安全。」他一時語誤,又瞬轉口鋒,可到底漏出了心思。
唐碧婉捂嘴一笑,只道,「那下次我們再是出去,定會記著事前告知你一聲,好多派兩個侍從,或者你這督軍大人親自護航,省得你自己憂心難平,可好?」
卻听他干咳一聲,未做答話,片刻,只道,「廚房備了晚飯」。語落,便先引著讓唐碧婉她們先去廳里用餐,及至她從他眼前經過,悄是靠近,在她耳邊壓低聲音道,「這事還未算作罷」。zVXC。
她一怔,抬眸間,他已是續往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