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次,是她第三個小產的孩子。
她還記得那是個枯葉滿枝的深秋,就那麼悄無聲息地,院中散步的時候,月復部陡然一陣痛扯,不一會兒就疼得昏厥在地。再醒來時,他就坐在她身邊,挑起她額間濕亮的劉海,輕撫著她的面頰。
「孩子又沒了,是不是」,她啞著聲色問他,他沒有回答,只淡淡點了點頭,目色深沉
不過幾日,一直不甚得寵的三姨太誕下一女,卻因難產而亡。後來,也有傳言,說是服毒暴斃。
翌日,他抱著那個剛出生不過幾日的女嬰,來到她床前。
或許,是對喪母心有感應,尚在襁褓中的女娃一直哭鬧不寧,任誰摟抱都是不遂,卻是被她接過去的那一刻,緩止了哭聲。
他說,「這孩子與你有緣,卻是給她取個名字吧。」
她將孩子輕輕摟在懷中,喃道,「便叫恬安吧」,她曾想了很久,若是那一胎平安降生,生下男孩便隨輩分喚子霖,若是得了女兒便叫恬安,恬靜安寧,淑然婧好
「姑母,姑母」一連迭聲輕喚,讓她稍適神凝,按著昏沉的眉結,微微抬眸。
季向晚將盅煲里的肉粥盛在杯盞中,遞到她面前,柔聲道,「姑母,您且喝點粥吧,已是一天都沒吃東西了」。
唐碧婉無聲接過湯碗,就著湯匙輕攪了幾下,卻是喟嘆一聲,又將湯碗放去桌上,眸光黯然,黛眉顰蹙。
見狀,季向晚目染憂悸,卻上前撫慰道,「姑母,恬安行事機靈,且信炎已派去大隊人馬尋她,泗寧城說大也不大,定會很快便找到她的」。
「可如今都幾時了,天色已這樣晚了,她也沒帶多少錢用,一個人能去哪里,」說著,又是嘆了口氣,胸臆間直是有些堵悶。這丫頭,旁事不行,偷溜出門的功夫倒是練得極好,因是從小生軍宦世家,偌大督軍府的森嚴衛戍也沒能攔住她的出走,可到底泗寧城,她人生地不熟,又是膽子大的厲害,遇不見麻煩事才怪。
「這」季向晚語一窒,心下亦是憂歉滿懷,便道,「是我的錯,我應該阻著信炎,同她講那些話」。趙恬安畢竟是真心相念的,信炎該是其瑰麗的愛情幻想,那原本映襯著彩色流光的泡沫,猛然破碎,就像完結了一個真實的美夢,她知曉那種慌措和痛悸。
「你沒有什麼好自責的,要我說,倒是信炎這樣確然的拒絕來得遲了」,既是委屈了向晚,又讓恬安把疼寵當情,男人莫不都是如此麼,若是一開始便將娶妻和相許的立場表明,怕也能少出恬安的不少事端。
「他他也不想的,他心里有那樣多的壓抑和矛盾」,季向晚試著為他辯駁,她曾經那麼多次以為,自己再是不可能融化他冷硬的心腸,他的愛,原是如夜空中皎然飄渺的月色,那樣的可望而不可得。及至如今,他已是盡己可能得去環護她,這本是她從不敢奢求的願景。
唐少宸正是從外間走來,無意將這襲話听得分明,半撩開垂落的珠簾,沉聲道,「姑母說的沒錯,是我優柔寡斷,不敢面對自己心底的想法。」語落,目光溯及那道清麗的倩影,眉首微疏。昨夜那襲話將恬安氣得離家出走,他深感歉疚,卻並不後悔,在認清自己心意的同時,他亦不願再給季向晚委屈,他既已視她為妻,就不能讓別人視她為妾。
唐碧婉見他回來,忙是迎了上去,迫道,「恬安有消息了嗎?」zVXC。
「尚是沒有」,他稍稍斂首,眉頭緊鎖,恬安慣去的那幾條街區俱是毫無蹤影,剩下的,便是些花街柳巷「我已命泗軍全城戒備,去尋找恬安,明日定有消息」。他對唐碧婉保證,也對自己作了承諾。
唐碧婉知他不會做些虛言,可心下亦是憂著趙恬安會遭了怎樣的是非,「我卻不是怕找不到她,只是,怕她出事。你也知道,恬安這丫頭,不諳世事,又莽撞的很。」
聞言,唐少宸也長長嘆了口氣,須臾,正了正神色,道,「我也去些地方找找,總歸天明前,給姑母一個交代」。便是沖著唐碧婉沉沉頷首,又旋身出了內室。
見狀,季向晚亦跟著唐少宸出得門去,在廊間吩咐下人取來外衫,與他披上,清眸一展,欲語還休,終道,「你要顧好自己的安全」。好事信對。
「放心,」唐少宸拍了拍她的手,「我會多叫幾個侍官陪著」。
「嗯」,她攥住他溫熱的掌心,只道,「若是找到恬安,別再刺激她,哄著她說些好听的。」
「我明白」,他視著她低斂的眉目,心頭一陣安懷,得婦如此,夫復何求,「我不會刺激她,卻也不會說違心的話,向晚,我並不後悔昨晚對恬安說了那些。」
她扯下唇角,胸口似是有什麼在微微發顫,深吸口氣,抑回眼底的清亮,便是轟著他出門,「快去快回,我會等你」。
「好」,他在她光潔的額面上輕輕一吻,她的等待,已是他心底的掛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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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他們這樣對我,是不是很過分!?」撅起櫻紅的小嘴,眼眶里已是噙起一圈淚水,說著,又是啜了一口杯中的沃特加,面頰沁紅,打了小酒嗝,「你這個酒真好喝,甜甜的」。
坐在她對面的俊美男人,勾唇笑了笑,卻是伸手蓋住了她的杯口,「你不能再喝了」。
「我偏不」,趙恬安甩開他的手,又灌了自己一大口烈酒,視線已是模糊,朦朧中又憶起滿月復委屈,吸了吸鼻子,「他們現在一定美滿的不得了,可算是把我這個絆腳石踢開了」。
「依我看,你只是生氣,卻不恨他們」,蔣修杰黑眸一暗,臉上依舊帶著冷魅的笑意,卻看的人心里發麻。他明撫暗探,誘著這個刁蠻任性的趙恬安把督軍府中的訊息,供出**十,半握的拳指幾次深深嵌入掌心,即如此刻,指節隱隱的泛白。
「我!我」趙恬安長睫一顫,淚水簌落,「我是很想恨他們」。可是,她看得出來,信炎哥哥是真心喜歡季向晚,那樣舒揚的眉目和凝視,帶著難抑的痴迷和愉悅,都說她是孩子氣,不懂事,但她也發覺信炎哥哥自是同季向晚在一起後,脾氣寬厚舒朗的好多,那怕是她永遠都不可能帶給他的。而那季向晚,雖然她很討厭、很討厭她,可卻不得不承認,那個人性情溫良柔和,笑起來像朵甫綻的蓮花,做得飯菜很好吃,她明明對她不好,但好幾次她都是專門做了她喜歡的點心,還有一次,燙傷了手背雙肩一聳,她又驀地抬起頭來,沖對方吼道,「你什麼都不知道!」
蔣修杰淡哼一聲,卻是換上另一種語吻,慰道,「我只知道,你被他們傷得離家出走」。
「那是我的事,同你又沒有關系!」她不由惱然,自小便是如此,喜怒哀樂輕易的書在臉上,這樣說完,卻又是不甘道,「我厭極了他們,厭惡死了,憑什麼她季向晚就能讓信炎哥哥那樣高興,我都那樣說她了,她還一臉假惺惺的善待我」
趙恬安泄氣似的趴到桌上,話已說得沒有倫次,他卻听得愈加明晰,小東西是如何極力去挽回唐少宸的心,如何委曲求全,如何善解人意眉峰一擰,小東西,為什麼可以對所有人都那般寬容,唯獨對他這樣殘酷他是她眼中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是背信棄義的仇家,可她卻不知,她的兄長亦是雙手沾滿累累血跡,才以一等學員的身份從德**校畢業,鏟除異己,亦毫不手軟;她的丈夫為報私仇,也做到血洗屠城,打壓舊臣,甚是連根拔起這兵劫亂世,梟雄稱霸,本就沒有道義可言。眸中陡現陰鷙,一直噙笑的唇角,瞬時冷落下去,只余一片陰寒,冷冷的覷了一眼伏在桌上喃喃自語的醉者,道,「我只知沒有搶不來東西」。一如季向夕從唐少宸手中硬生奪去了倪素嵐,一如唐少宸用盡手段逼著季父嫁女求存
須臾,卻見趙恬安霍地起身,睜著大眼瞪視他,癟著嘴道,「但是他們很幸福啊,見著自己喜歡的人那麼快樂,你忍心拆散嗎?」
聞言,他面色倏地一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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