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同壽並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由一個攪亂地方局勢的程咬金,變成了引動朝堂局勢,各方大佬關注的那盤大棋中的重要棋子。
以他的性格,知道了也不會在意,人生如棋,誰又敢保證自己能跳出局外,笑看風雲呢?只不過,若他听到張孚敬的評斷,肯定會相當失望就是了,沒了這個強有力之人的舉薦,他預想中的青雲之路,就此蒙上了一層陰影,未來也變得不那麼明晰。
當然,此時,他肯定想不到這些事,就在京城泛起波瀾的同時,他已經踏上了回鄉之路。在他身後,是一大票的追隨者,以及隆重無比的歡送儀式。
崔知府對朝局雖然有些了解,畢竟身在江南,也不可能將大佬們錯綜復雜的關系,及心思都想個通透。他認為奏疏都已經上了,自己差不多也算得上是親皇一黨,至少跟謝家算是對上了,也就不差這點形式上的東西了。
所以,他親自帶隊,把衙門里的老老少少盡數拉上,將劉同壽送出了城,自覺算是上體天心,下順民意,因此也頗為自得。
追隨者當中,則以士子為主,還有一些富戶商人。梁蕭從士林笑柄變成新科舉子,這個先抑後揚的效果實在太好了,不光秀才們心動,很多舉子也是心神搖曳,畢竟明年就是會試之期了,誰不盼望著奇跡在自己身上發生呢?
他們本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想法,匯聚起來,打算在東山盤桓數月,看看能不能沾點好處。風水吉利什麼的還在其次,關鍵是多在這位神通廣大的小仙師面前晃蕩晃蕩,萬一能得個點評或者指點,那就萬事大吉了。
不是讀書人突然變得沒立場了,只是這種方式本來就是有先例的。漢末時,潁川許邵的月旦評,其實就是這道道,只不過上虞小仙師的道行貌似更高,點評也更有針對性和時效性,更對士子們的胃口就是了。
其實,梁蕭還只能算是個噱頭,最惹人羨慕的是韓應龍。
倒不是為了劉同壽指點名醫,他母病告愈,而是為了那句狀元之才!
這個語言還沒成為現實,但可信度卻已經非常之高,無論新老舉子,個個都羨慕得心如烈火,兩眼冒光。能坦然談論起這事兒的,恐怕也只有梁蕭了,這消息最初就是從他嘴里傳出去的。
科舉、功名,就是讀書人的一切,所以,劉同壽的追隨者隊伍變得無比的龐大,單是舉人就有三十余人,秀才、童生不計其數。
劉同壽很擔心,小小的東山鎮,到底能不能住得下這麼多人。
至于那些富戶,則是沖著東山的好風水去的,他們家里沒有讀書人,現培養也未必趕得上趟,所以,與其想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還不如搞點現實的。
去東山買塊墳地,請小仙師指點一下風水地脈,然後將家業遷一部分過去。祖墳是不能移了,但大可以給家中的老人或者自己留著麼,自身享受不到也要福澤子孫,傳統華夏人的想法就是這麼單純。
對這些人,劉同壽自然持歡迎態度,只要是明買明賣,東山的地就多得是。這時代的紹興府,手工業已經開始普及,尤其在嘉靖初年,皇莊工匠的大裁之後,手工業的繁榮程度更上一層台階,純粹靠土地為生的人並不多。
有地就種地,土地不足也可以開設作坊、雇佣工人,大量外地人的涌入不會擠壓東山人的生存空間,只會讓這里更加繁榮。
當然,大明有嚴格的戶籍制度在,想搬遷沒那麼容易,可無論什麼時代,規則都只能束縛最底層的那些人。士子代表的是特權,富戶則有錢使得鬼推磨,自然不會被這種小小的障礙難倒。
而有了這些人在,哪怕謝家再怎麼強橫,也不敢輕舉妄動了。他再牛,也比不上正德皇帝,又豈敢犯眾怒?
劉同壽最看重的還不是這個,經過幾個回合的較量,他已經有了充分的信心應付謝家,這些人的幫襯不過是錦上添花罷了。
讓他最在意的,是因此而來的名聲與威望,有人追捧,自家也有實績,他決定要將這股熱情維持下去,直到水到渠成的那一天。
三國許邵的月旦評很有名是吧?哥要比他更有名,咱專門點評科舉,舉人和普通進士人太多,哥的確記不住,可頭三甲咱可有印象!沒記錯的話,嘉靖十四年的榜眼貌似也是個余姚人,等這個人登門,哥正好再賣弄一番。
嗯,以後可以起個名字,就叫上虞小仙師的年旦評,一年評一個,專評會試三甲。
哥這樣一搞,就不信名聲還傳不到皇帝的耳朵里,哼!
……
小道士意氣風發,府城上下盡皆歡騰,可龐大的隨從隊伍卻讓另外一些人犯了愁。
「柴老爺,你當初說是要刺殺,而不是萬軍之中取上將首級哇,你看這架勢,要怎麼動手啊?還是另尋時機吧?」一個短裝打扮的瘦子苦著臉說道。
柴德美斷然搖頭︰「不行,等他回了上虞,就更沒動手的機會了,你不知道,上虞那些泥腿子被他迷得都快瘋了,尤其是東山那些……去東山動手的話,不殺個血流成河,是不可能動得了這小賊的。」
「 ……那……」那瘦漢倒抽了一口冷氣,琢磨著要不要放棄這筆買賣了。
當著這麼多人面前動手,就算成功了,也未必能月兌身,即便月兌了身,事後官府的追查力度也小不了。柴家在江湖上的口碑還不錯,但也保不齊他不會棄車保帥,殺人滅口呀,口碑那玩意也是不能盡信的。
「莫非你怕了?鑽天鷂,柴某是什麼人,你應該很清楚,你可別怪我沒提醒你,事先答應的好好的,現在臨陣退縮?你這樣做了,那就是我柴德美的仇人,至少寧波、余姚不會有你的立足之地了。想出海賺錢,你只有去福建、嶺南試試了,不過,那倆地方出海便利,但出產有限,你以為柴某斷不了你的貨源麼?」
「……」鑽天鷂默然,他接下這差事,並不是單純為了錢財,而是為了長久的生計。
他不是江南人,而是祖籍山東,世代為寇,年紀還小時,曾跟著父兄,加入過劉六劉七的隊伍。事敗潰散後,剩下的同伴都輾轉去了江西,響應了寧王爺的英雄帖,他卻已經膽寒,選擇了觀望。
那些同伴得意了幾年,可很快就撞上了陽明先生,被剿滅一空,鑽天鷂算是逃過了一劫。不過,在那之後,綠林好漢的實力大減,導致日子越來越難過,在偶然听說了余姚海況之後,他動了心思,打算下海。
到了余姚他才知道,行有行規,任你從前有多大本事,找不到門路,那是一塊帆板也得不到的,得到了,也會在第一時間被官府尋上門來。
幾經輾轉,他終于找上了正主兒,對方一直晾了他兩個月,最後丟出來的投名狀卻是這麼一個大難題,生命和財富的抉擇,讓他滿心猶豫。
「這樣好了,你派兩個心月復來,柴某這就讓人給你準備船只,然後你派人去接收,一待事成,柴某立刻給你引見許大當家。殺了這小道士雖有後患,可茫茫汪洋之上,就算是皇上要追究,也無從下手啊?鑽天鷂,這里面的利害,你可要仔細想清楚了。」
威逼之後是利誘,柴德美的聲音充滿了魔鬼般的誘惑,鑽天鷂想了又想,最終一跺腳,「也罷,便依柴老爺。」
「好,痛快!這才是江湖的好兒郎,那柴某就靜听佳音了。」柴德美大喜,依前言安排了下去,然後他一抱拳,悄然隱沒在了人群之中。
「大哥,怎麼下手?」
「獅子搏兔亦用全力,按最棘手的套路來,得手之後,不用理會旁人,只管自行逃開,到北面的碼頭匯合,記住,我只等三天!過了期限,就自謀出路吧。」
「知道了。」眾盜答應一聲,散入人群,從四面八方向目標靠近。鑽天鷂望向小道士,眼中寒光一閃而逝,帶起了無邊的殺氣。
……
幾乎就在同時,一個虯髯大漢靠近了劉同壽,低聲道︰「同壽兄弟,有點不對勁。」
「郝大哥,你說的是……」劉同壽轉頭看看,見對方一臉凝重,心下也是一凜。這人就是董家幫他聘請的刀客首領,名叫郝老刀,一听就很有江湖氣息,不過這人身上的草莽氣不重,反倒更像是軍中的那些悍卒。
當然,劉同壽並沒有見識過這個時代的軍隊,只能說是一種感覺,也許是錯覺也說不定。這兩個月來,他身邊一直平安無事,這幾個刀客就成了他的武術教官,雙方的交情倒是不錯。
「有殺氣,八成是柴家的狗子來了。」郝老刀向四周看了看,雖然剛才的感覺已經消失了,但他可以斷定,危險即將襲來,這是多年出生入死的經驗帶給他的,百試不爽。
「二狗,楞子,都給某打起精神來,看看是哪路英雄,居然敢在老子頭上動土!」
隨著他一聲低喝,幾個刀客的手都按在了刀柄上,各佔方位,一股肅殺之意籠罩了深秋的江南曠野。
眾皆止步,顧盼愕然。
靜寂只存在了一剎那,幾道亮麗的閃光,如同天外霹靂一般,劃破長空,以斬破蒼穹之勢,穿透人群,直取劉同壽!
「好賊子,終于肯現身了嗎!」郝老刀怡然不懼,舌綻春雷的怒吼一聲,揮刀迎上,一場突如其來血戰由此爆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