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讀閣小說閱讀網揚州，下了整整三天的雨，綿綿密密的雨絲，帶給這個江南重鎮濃濃的惆悵，灰蒙蒙的天空中，隨風舒卷的烏雲涂抹著憂傷的畫卷。
巡鹽御史林海（表字如海）的家中，那一片愁雲慘霧，竟比這陰霾的天空還要晦暗。
林如海背著雙手站在廊檐下，看著那一串串雨珠傾瀉而下，心中充滿了愁苦，清 俊逸的面容上也寫滿了擔憂。
「爹爹。」一個嬌怯怯的女孩聲音從背後傳來，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在女乃娘的陪同下走了出來，這女孩子雖然年紀幼小，但柳眉罥煙、杏眼如水，體態裊娜，端的一個美人胚子。只是雙眼含愁，淚光點點，雖然刻意擦拭干淨，眼中仍舊水波盈盈，正是林家獨女林黛玉。
「玉兒，」林如海臉上現出慈愛的微笑，目光中柔情繾綣，「你怎麼出來了？」
林黛玉勉強笑道︰「女兒來看看父親回來了不曾。」
林如海臉上的笑容有些僵硬了，眼中有著濃重的焦慮，抓住女孩兒瘦小的肩頭，急聲問道︰「你母親這兩日可還好麼？爹爹……」唉，身在宦海，沉浮不由人，這個身子，還能算是自己的麼？
「母親這兩日好得多了，」女孩兒雖然心底一片悲涼，但又怎忍心令老父焦慮？只兩日不見，父親鬢邊竟然又添了幾睫白發，「只是盼著跟父親好生說一會子話。」她雖然滿身都是南方女子的靈秀，說的卻是一口京腔。
如海點了點頭，快步走了進去，門邊站著的丫鬟慌亂中掀簾子有些慢了，竟然把額頭踫起了一片油皮，但他恍若不覺，快步走進內室。
室中香氣氤氳，那是素淡優雅的蘭香，屋子里淡雅別致，並無世俗的金銀器皿，也沒有任何奢侈的西洋擺件，一幾一椅、一桌一凳，全都擺放合度，四壁書畫琴簫，瓶花盆景無不昭示著主人的高雅幽靜。
如海繞過那架繡著折枝花卉的輕羅屏風，快步來到床邊，只是他腳步極輕，因為床上病體懨懨，躺著一個中年美婦。這婦人膚色透著病中的蒼白，如雲烏髻只用一根金簪挽住，清麗的面容是那麼嬌弱。
林如海緩緩坐在床邊，仔細審視︰兩天不見，她又瘦了。可憐她剛剛病愈，竟然遭受到喪子之痛，原本柔弱的她如何承受得起這樣的打擊！
美婦人緩緩睜開眼楮，伸出虛弱的手，緩緩拉住如海的，低聲說道︰「海哥，是你回來了？」這美婦就是林如海的妻室賈敏。
如海握住了賈敏的手，心疼于這只手的冰冷，把它放在心口，試圖用自己的體溫來溫暖，點頭說道︰「敏兒，你覺得怎麼樣？」
賈敏緩緩搖頭，勉強笑道︰「海哥，我知道，我怕是捱不過去了……」
林如海忙伸手掩住了她的口，不住搖頭︰「不……你沒事的……」可那眼中的淚水卻已忍不住撲簌簌落了下來。
「海哥，你听我說，趁我現在還明白……」賈敏突然咳嗽起來，兩頰泛起病態的嫣紅，更襯得顏如桃李更艷，體若楊柳還嬌。她咳完，又喘息了一會兒，這才說道，「還要明明白白跟你說一會子話才好。」
中年男子幾乎是在哀求︰「待你身子大安了，再……」
賈敏狠命搖頭，兩串晶瑩的淚水順著蒼白的面靨滾落下來，砸到男子手背上，那灼熱的感覺令他一直痛徹心扉。
「海哥，憑他山南海北的名醫，到底不是神仙，治病治不了命。我賈敏原本不信什麼神鬼之說，可是，」她微微苦笑，「我昨晚竟然夢見了咱們的璋兒……」她眼圈又紅了，但硬生生把淚水吞回肚中，繼續說道，「想來璋兒獨自在異世，也要有一個人過去陪他照顧他。我所放心不下的是玉兒。」
林如海滿眼蓄淚︰「敏兒，自從你嫁入林家，為我為林家操碎了心，如今……如今你病成這樣，我林如海還是這樣令你憂心不已，我……」他哽咽了。
賈敏勉強笑了笑︰「海哥，快休如此。我病勢已成，恐怕是好不了的了。有些事，總該早作準備。我若就這麼去了，只怕京里我母親必定來接玉兒。」
林如海目中含淚，別轉過頭，不忍再听了。
賈敏握住了他的手，輕輕搖了兩搖︰「海哥，有些事，是必須面對的。你听著，我以前很少跟你說我娘家的事，因為那些事我根本都想忘了，」她眼中也慢慢含了淚，「雖然外面看起來赫赫揚揚，其實……唉，那些也不消說了。我的兩個哥哥，一個只一味的貪花，另一個，哼，只是個假道學罷了，我從小就不愛和這兩個人來往。倒是第一位大嫂為人不錯，只可惜生了佷兒賈璉之後，就一病歸西了。二嫂，」她嘴角現出一抹嘲諷，「二嫂是王家的二小姐，听說在閨中也是一個爽利人，可是一嫁到我家里，竟然……背後說人是非本非我意，可是事到如今也不得不說了。她的為人我很是看不慣，她也一向視我為仇敵，將來玉兒若是去了，只怕她會把昔日對我的怨憤發泄在玉兒身上。何況，母親如今極其寵愛她所生的那個小兒子，甚至有意撮合他和玉兒……」說到這里她突然咳嗽起來，本就蒼白的面容更如同要白得透明一般。
林如海急忙把她攬在懷內輕輕給她拍撫後背，一面輕聲勸道︰「敏兒，你好好養養神，這些個事情也不急在這一時……」
賈敏狠命搖頭，待喘息平穩了，這方說道︰「不中用！你不見璉兒一早都來了麼？他如今在跟著二哥哥辦事，娶的是二嫂的內佷女，听說如今當了多半個家，你想他是為什麼來的？」她嘴角邊露出一絲苦笑，「我知道我是不中用了，這些後事怎麼能不交代清楚？這個佷兒為人如何，想必你也已知道大概了。海哥，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我……」她眼神有些渙散，斷斷續續說了這麼多，幾乎已經耗盡了她全部的精力。
林如海輕輕替她揉著胸口，這麼多年夫妻二人相濡以沫，賈敏的溫婉善良、智慧才情，已經如同烙印深深刻在心底，他對賈敏不光有夫妻間的情愛，更有深深的憐惜、敬慕，賈敏已經是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一旦賈敏撒手西去，他還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接下來的人生余光……
賈敏緩過來一口氣，看著林如海滿臉滿眼的疼惜，胸中翻涌起無限深情，伸出柔弱的手緩緩撫模著他憔悴瘦削的容顏，兩道清淚慢慢流下蒼白的面靨。
林如海把頭在她胸前一埋，像個孩子似的，嗚嗚而泣。
賈敏一時手足無措，不知該如何勸慰，過了許久才慢慢說道︰「海哥，你這是怎麼了？當心叫丫頭們看見了笑話……」
林如海抬起淚眼，異常沉重的搖頭，他如何看不出賈敏今日是回光返照？
賈敏溫柔一笑︰「無論如何，為了玉兒，你也要撐下去。我跟你說……」她在林如海耳邊密密的說了一篇話。
林如海心中一酸，眼淚又涌了上來。
賈敏嘆道︰「海哥，你權且信我一回，反正所有的契約也還都在你手里。」
林如海含淚點頭。
賈敏眼光落在門邊，低聲喚道︰「玉兒……」
林如海見妻子氣息越來越弱，知道已是油盡燈枯之際，忙一疊聲叫丫鬟︰「快把大姑娘請來！」
話音剛落，林黛玉已經搖搖擺擺奔了進來，臉頰微微潮紅，氣息有些紛亂，撲在床邊低聲飲泣。
賈敏伸手撫著她濃密烏黑的秀發，眼光中愛憐橫溢，低聲說道︰「我苦命的玉兒……你要記住，為娘給你取名為玉，就是要讓你記住，林家女兒其身如玉，剛硬純潔，一身傲骨……好孩子，娘親要去了，你記住日後若是到了你外祖母家，切切遠著那寶……」她那一個「玉」字還沒來得及說出口，渾身的力道已經消散，蒼白無力的手緩緩從黛玉頭頂滑落，頭一歪，身子軟綿綿跌進林如海懷中，身上的溫度一點一點消退，竟是撒手西去了。
頃刻間，林府中響起震天的哭聲，漫天雨絲更給這悲傷的日子涂抹了無盡的淒切……
一匹健馬從雨簾中沖出，馬背上的人雖然斗笠簑衣，面目還是已被雨水打濕，使得五官有些迷離模糊，但仍能看出神色間的焦灼不安。那匹馬剛剛奔到林府大門口，一聲哀嘶，撲地倒地，把馬上乘客甩出老遠，那人身在半空腰板一挺穩穩站在當地，憐惜地看了看那匹已走到生命盡頭的愛馬，疾步向門上走去，心中默念︰但願還來得及。
孰料，他還沒來得及叩打角門的門環，角門吱嘎一聲開了，里面走出兩個家丁，手里托著成匹的白布，中間結著黑白兩色的花球。
他身子微微一震，拉住其中一個家丁焦聲問道︰「這位大哥，府里出了什麼事了？莫不是……」但願不是！
那家丁揉著眼楮說道︰「我們家太太，賓天了……」太太一向心地慈善，才三十多歲年紀，怎麼說沒就沒了？他眼中涌出兩行濁淚，和同伴一齊把那白布幛掛了起來。
那人登時呆住了，臉上滿是痛惜，原來，緊趕慢趕還是來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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