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雪總是融化的很晚,但春天總會來臨,然後趕走不情願的冰雪,給大地帶來生機。
一只小麻雀在軍營的圍牆上梳理著自己的羽毛,不時地用圓滾滾的小眼楮看著軍營中排成隊列的士兵,愜意地在他們的頭頂盤旋了一圈,彰顯著自己的無拘無束和自由.
燕子似乎也快要從南方飛來了,因為從滄海吹來的暖風不僅染綠了女敕草、染紅了鮮花,也將生命所需要的溫暖帶給了嚴寒的北方。
軍營中的士兵已經站了好久,小麻雀終于飛累了,俏皮地跳到馬棚上,站在軍馬那筆直的脊背上,看著一個年輕人在隊伍的前面宣讀著什麼,而下面的士兵不時發出一陣充滿殺氣的吼叫,讓小麻雀感到有些不安,撲稜了幾下翅膀,急匆匆地離開了這里——那種感覺就像是听到了蒼鷹的亢音。
劉健已經宣讀完了命令,又鼓動了士兵幾句,不管是出于真心還是敷衍,士兵們發出了一陣陣喊聲,熾熱的聲音似乎將料峭的春寒都擋在了軍營外面。
下令解散後,士兵們匆忙地回到了營房,整理著他們的物品,團部的後勤人員也開始分發戰前的物品。
每個士兵分到了三兩煙草、一瓶酒、一頂新帽子、一雙新靴子、三塊燧石、六十發子彈、一塊肥皂、一根針和一團線,當然最重要的是每人發了三個銀幣。
因為劉健在他的營隊中實驗性地采用了伍長制,每個伍長還發了一個鑄造鉛彈的小模具和一大塊鉛,有時候紙殼子彈並不一定能保證供應,還需要士兵自己融化鉛塊在戰場的間隙制作鉛彈。
醞釀了半年多的戰爭陰雲終于劃出了第一道崢嶸的閃電,昨天劉健已經在團隊接到了命令,在今天下午申時之前整隊,準備乘船出發。
「集合的時間選的不好啊,干嘛選在申時?據說猴子最喜歡在申時嚎叫,而且那時候叫聲最悠長,所以才按生肖把那段時間化分為申時。一會咱們集合的時候免不了要吹笛子,這不是將咱們都比喻成了猴子嘛……」
李沐顯得很興奮,雖然吐槽著這個時間集合,但臉上卻掛著一種說不出的喜悅,對下級軍官而言,戰爭意味著功勛,這是他們所喜歡的。
「嗯,其實我看西夷人的時間分段也可以借鑒下嘛,一到十二,和咱們的子丑寅都是一樣的,那樣也方便些。」
肖衍看了看太陽,笑著說出了他的看法,李沐撇撇嘴道︰「既然一樣干嘛要用西夷人的分法?我買自鳴鐘的時候從不買上面刻著123的,而是買刻度是子丑寅的……」
劉健笑了笑,看得出李沐的想法有些極端。在思想激烈踫撞的時代,不可能每個人都有一樣的想法。李沐這種人劉健是很欽佩的,不管怎麼說做到了言行合一,而不是如同某些人一樣,一邊喊著抵制外夷,甚至對學外夷語言的學生大打出手彰顯他才是真正的民族主義者,夜晚卻在西夷女子的身上起伏不停。
幾個軍官說笑著,一共給了士兵們兩刻的時間去準備,一刻就是將一天的時間分成一百刻,一刻也大致相當于十五分鐘,對于訓練有素的軍隊,半小時足以整理完他們的行裝。
「營隊長,咱們要到哪?團長沒和你透漏一下?」
剛才已經宣布這次是對上次平戶事件的教化,那麼目標自然是倭國,早在去年,這些下級軍官們就已經聞到了戰爭的硝煙味,只是不知道到底是雅庫茨克還是倭國。
「我也不知道,管他呢,反正據說這次咱們燕國就出動了咱們一個團隊,好像還有一支驃騎兵營吧?
知道在哪里登陸有什麼用?反正也不遠,團隊的後勤隊準備了大量的酒水,喝點酒就到了。」
李沐嘿嘿笑了一聲道︰「營隊長,在船上可不要隨便喝烈酒,這不吉利。我听我叔叔說,他們的戰艦上有一個倉房專門準備了好多的烈酒,據說是遇到風暴的時候眼看船沒救的時候,就讓水手們都喝的酩酊大醉,這樣落水後迷迷糊糊的也就感覺不到痛苦了……」
「哎,又要遭罪了,死倒是還好,就怕半死不活啊。上次我從黑龍江口坐船到元山港,差點吐死,暈船的滋味太難受了。
要是倭人就在海邊上列陣和咱們決戰,恐怕對咱們不利啊,我記得上次暈船後好幾天都軟綿綿的……」
劉健彈了彈手套上的浮灰,笑道︰「倭國四周都是海,制海權在我們手里,就他們那點戰艦,沒什麼作用的,咱們想在哪里登陸就在哪里登陸,我想將軍們不會忘記考慮這個問題吧。」
肖衍點點頭,想到了倭國的地形,覺得劉健的說法很正確,但是隨即疑問也就來了。
「營隊長,那咱們的軍隊誰指揮啊?肯定不是各自為戰吧?」
「不知道啊,這個總指揮的人選真的不好定奪。齊吳兩國才打完仗,這次唱主角的應該是齊國,可是一來吳國肯定不會同意,二來齊國在琉球剛經歷了一場敗仗,估計齊國人當總指揮各國肯定不會同意。
三晉和秦楚漢出兵都不會太多,咱們燕國更不太可能,齊國人也不會同意燕國的將軍指揮他們……
現在看還是撲朔迷離啊,這次仗,不是那麼好打的。如果面對外敵的入侵,或許各國能夠團結一致,但是對于這種分桃子的戰爭,鬼知道能什麼樣。」
說話間,時間已經到了,劉健示意各個連隊長整隊準備出發,隨著一陣急促的笛聲,各個連隊整理完畢,背包已經扎束好,有的士兵們已經換上了新的帽子和靴子。
「出發吧。」
一聲令下,各個連隊迅速變化為縱隊,依次離開了軍營,前往海港準備乘船。
到達港口的時候,船只已經準備就緒,大量的小販在碼頭上販賣著小商品,遠處的商船依舊有條不紊地裝卸著貨物,對于軍隊的調動他們已經司空見慣,畢竟滄海衛就是作為軍港存在的,無論是去朝鮮還是蝦夷庫頁島,燕國的軍隊都是在這里登船。
各個營隊的軍官需要和部隊在一起,雖然軍隊仍然保持著隊列,可是也擋不住有人迅速地掏出銅幣買上一些吃食或是酒,這種事一般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大戰在即,軍官們的態度也比從前和藹了許多。
劉健遠遠地看到了騎著戰馬的團長,過去敬了個禮問道︰「就只有咱們團隊嘛?您不是說還有一支騎兵營隊嘛?」
「他們在海參崴登船,你的營隊怎麼樣?士兵們有什麼看法?」
「還好,你也知道,士兵嘛,說不上狂熱也說不上關心,不過下級軍官們倒是很興奮。」
「那就好,軍官是士兵的表率,不需要士兵們的狂熱,只需要有表率的軍官就足夠了。好了,你回去吧,適當的放松下,讓士兵們買些東西也可以,反正要過一會才能開船。
你試行的伍長制怎麼樣?那些士官們應該很滿意吧?畢竟芝麻綠豆大的軍官也是軍官啊,怎麼說呢,有時候成為軍官就是士兵最大的動力。」
「嗯,還不錯,士官永遠在線列的第一排,他們的表率作用毋庸置疑。那麼我回去了。」
「去吧。」
敬禮之後,劉健回到了營隊,通過團長的話他猜到部隊應該會在什麼地方集合,而不是直接登陸。
軍官們有自己的倉房,帆船劈開海浪前進的時候,孫祥已經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趴在狹小的窗口上嘔吐起來,其余的幾個軍官倒是不怎麼暈船,從口袋里拿出吃食,或是點上一根煙,靜靜地等待到達目的地。
而士兵們則擠在船艙內,暈船的人開始朝帽子里吐,幾個人打趣道︰「嘿,我說咱們給咱們發了新帽子,原來是用來吐的。使勁吐吧兄弟們,等帽子吐滿了,咱們還有新靴子……」
酒精、汗臭、屁臭、皮帶油……各種難聞的味道在船艙中蔓延,吐完了胃里的食物後開始吐酸水,有人一不小心吐到了戰友的身上,戰友隨意地笑了笑,然後反吐了回去。
這種惡心的嘔吐逐漸成了一種互相打鬧的樂趣,士兵們已經疲憊地連話都說不出來,當開飯的時候,看著抱著木桶走進來的水手,眼皮都懶得睜一下,反正吃了也得吐,還不如不吃呢。
「伍長,你去過倭國嗎?」
「沒有。」
兩個漁民出身的士兵在一個角落里抽著煙,他們沒有暈船的癥狀,而且又都是同鄉,很自然地聊了起來。
「伍長,我有點想家了。想黑龍江河口那絢爛的日出,想坐在樺樹皮的小船上釣魚的日子了,想媽媽包的餃子……」
「誰不想呢?不過既然服役,那些東西就該遺忘啦,你也十八歲了,不是小孩子了。」
「伍長,咱們為什麼要打倭國呢?」
才服役不久的士兵提出了一個很難的問題,一個服役五年的上士無法回答的問題。
上士使勁抽了一口煙,皺著眉頭,想要給這個年輕人一個解釋,可是卻不知道說什麼。
「好像是因為咱們的人在平戶被欺負了吧?報紙上是這麼說的,咱們自由民不是必須要認識六百個字嘛?你沒看過報紙?」
「看過啊,可是有好多的字不認識。」
「那就是了,你的兄弟被人打了,你會怎麼做?自然是打回來啊。就算是你兄弟的錯,你也不能指責你的兄弟,兄弟是兄弟,外人是外人。道理和兄弟誰重要?」
「當然是兄弟了。」
「那就是這麼個理兒了。」
「伍長,我曾經听一個人說過這樣一段話,總感覺像根刺一樣扎在我的心里,可惜我不知道該怎麼把這根刺拔出來。」
「嗯?說說看,說不定我就是一瓶醋呢,正好可以把你這個刺弄軟。就算我不行,咱們也可以問問營隊長,他很好說話,第一次來軍營的時候還和我一起抽過煙呢,還給了我一把煙葉,人真的很不錯,一點沒有官架子……」
「那個人說,咱們士兵的命根本不值錢,軍官和貴族可以在戰爭中獲得功勛和榮譽,可是實際上這些功勛都是咱們士兵用命換來的。
他們在戰後可以得到賞賜,可以得到土地,可以得到提升,咱們呢?死了後就只有二十個銀幣的撫恤金,這樣太不公平啦。
就算咱們得到了整個世界,可是咱們還是士兵,控制世界的也不過是那些貴族,有錢人依然有錢……我們村子的大商人,也是自由民,可是他卻不用服役。
咱們在戰爭中能得到什麼?除了死亡和傷痕,什麼都得不到了。」
伍長听到這里,急忙看了看身後,狠狠地掐了新兵一下,說道︰「小心點,這種話不要亂說。」
新兵急忙閉嘴,可是眼神依然疑惑,想知道這個答案到底是什麼,然而伍長悶著頭抽煙,許久都沒說一句話。
士兵們有著各種各樣的疑惑,但他們卻不得不被驅使著走向戰場,他們為什麼而死?他們自己都不知道,或許他們會找到一個答案,但這個答案卻不是唯一的。
當他們從戰場上幸存下來,親眼看到了戰爭的慘烈,或許會相信這一切是為了榮譽、或許會相信這一切是為了提升為軍官、或許會相信這一切都是不公平的……只有活下來才有資格思考,思考之後他們就會走上一條不一樣的道路。
「伍長,如果真的有外族入侵到咱們的土地上,我不會皺一下眉頭,真的。畢竟爹娘就活在咱們的土地上,他們生我養我,我會用命來保護他們。
真的,因為外族從來都是殘暴的,咱們若不抵抗只能滅亡。可是為什麼要去欺負那些比咱們弱小的國家?那他們看咱們和咱們看外族有什麼區別啊?」
伍長低頭沉思著,看著外面蔚藍的海,拍了拍新兵的肩膀說道︰「似乎有點道理,你知道那些昆侖洲的土人吧?你說如果你生在那里,你的境地會怎麼樣?」
新兵想了想,笑道︰「比這淒慘多了,听說他們在扶桑都是當奴隸的,經常累死,平時像狗一樣被鏈子拴著呢。」
「是啊,為什麼會這樣?因為他們沒有一個國家能夠強大到劫掠別人,所以只能被別人劫掠。
見過家鄉的灰狼吧?狼永遠都是吃羊的,你是一只狼,但如果你自己折斷了牙齒,剪掉了爪子,那麼在別的狼看來,你和羊有什麼區別?你不去吃羊,就會被狼吃掉。
頭狼永遠比普通的狼吃得多,吃得好,可是普通的狼也可以分上一點骨肉,其實這也不公平,打獵的時候頭狼未必就比普通的狼出力多,可這總比被吃掉的羊強吧?
咱們現在雖然只是當兵,可是子孫後代或許可以成為大商人,或許能進軍官學校,或許能靠和倭人做生意發大財……而這一切,都是因為我們身後有一個強大的國度啊,咱們的強大你以為靠的是什麼?歸根結底還不是靠你我手里的槍奪來的?咱們自由民的黑土地也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那也是咱們從北方蠻子手里奪來的,咱們的祖先流的血,所以咱們才能在服役之後快活地在土地上勞作,收割著麥子和大豆,這就夠了。
如果我們只是一只羊,我們的子孫後代又怎麼樣呢?如果我們淪落到昆侖洲那樣的境地,外族會收起他們的爪子和牙齒不吃我們嗎?我們的子孫後代敢幻想一下在土地上辛勤勞作的快樂嘛?
我不吃別人,別人就會吃我。就是這麼簡單。」
新兵撓撓頭,笑道︰「伍長,你說話還挺有道理的,一點都不像是個當兵的,反而像個先生……」
伍長咧嘴笑了笑,緩緩說道︰「這哪是我能想明白的?我也有過你這樣的疑惑,但是李沐上尉在用鞭子抽完我之後把這個道理告訴了我,所以我就記住啦!我覺得他說的挺有道理,本來這世界就他媽的是這樣,人和人如此,國家和國家也是如此。按李沐上尉的說法,都是狼與羊。」
兩個士兵談論著李沐的時候,李沐剛好打了一個噴嚏,罵道︰「不知道哪個家伙又在背後說我壞話。」
雖然罵著,卻無法掩飾住興奮,手里拿著一塊縴細的棉布不斷擦拭著一支小巧的燧發手槍,顫抖的雙手顯示出他的狂熱和激動,不時走到窗口看一看是否靠近了陸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