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青的臉上是憤怒，咬著嘴唇，薄薄的嘴唇，眼里卻是復仇般的怒火。那股火燒得我膽戰心驚。我幾乎能看見黃二毛對小青大打出手，我是多麼清楚的看到小青身上一條條的傷痕；我是多麼清楚的听到小青淒厲的哭聲，抱著頭，無助的哭聲在漆黑的夜空生生傳進我的心里！
我好害怕，我現在還有什麼好害怕的，但眼前的人讓我重新感到了害怕。害怕她受到一點點的苦難，害怕她在危機來的時候卻沒有人可以出來保護她，安慰她。害怕我一旦離去將永遠看不到她！我的小青！
我緊緊的抱著她，不敢松懈，不敢呼吸，我說小青啊，你一定要听話，從今往後你要喊他爸爸，你要和他好，你不準淘氣，更不能像今天這樣對著干！
「不！」小青推開我，憤怒地望著我，「我不，我要和黃狗戰斗到底！我要替你報仇，出氣！」
我的淚水啊，又一次噴泉般的出來。我的女兒，我心在呼喊著，我的不懂事的女兒，我也想讓你替老爸出了這口氣，我也不甘心就這樣的人生謝幕，但我怎麼能讓我的女兒因為我失去幸福和快樂，我只是個枯干的即將熄滅的油燈，在我身上積聚著太多的能量又有什麼意義？
我猛地一抬手，我猛地打了小青一耳光。我第一次打我的女兒，可青兒沒有哭，更沒有拿眼楮狠狠地瞪著我，她卻一把抱住我，說爸爸，你心里苦著了，你打吧，你打了我你就好受些，爸爸，你打吧，只要你舒服，你就打吧。
我一怔，還是很不爭氣的抱在一起哭了，我的淚水在小女兒面前是多麼豐富，它從地下，像雨後的春筍層層不窮地冒出來。我是邊哭著邊跟小青說著下面的話。
我告訴她，爸爸什麼都不想，什麼也不想要了，我只想我的小青能夠快樂，有個好前途。你不能和他對著干，他會恨你，他會對你不好，你以後怎麼辦，你讓爸爸怎麼安心的走？
「爸爸，你要去哪兒？」小青睜大恐懼的眼楮，好像我馬上就要從她身邊離去。
我說我要去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小青不再哭，說我不需要像小狗一樣搖著尾巴祈求他，我跟你過，爸爸，你帶我去吧，也離開這里，我不想在這里呆下去。
可是我怎麼能帶走你啊，小青，那是個什麼地方。我也不願意去，我也想在這里陪著你，看著你長大，看著你結婚生子，看著你有一個幸福美滿的家。但是爸爸不能啊，我只有把自己最心愛的女兒乖乖交到情敵的手中，還要教育女兒听他的話，哄著他，對他好，我真他媽的臭到了家！
我告訴小青我帶不走你，這次帶你看看爺爺，我就要走了，孩子，以後的路就要靠你自己走了。
小青卻不再听話，不再像以前那樣我說什麼她就听什麼。她很倔強地立在那里不願走，說︰「不，我偏不，我一定要大鬧一場，我決不會讓他們結成了婚！」我真的很著急，這下鬧下去小青啊，你還有明天嗎？我還要說她，小青卻拖著我的手說︰「爸爸，快去爺爺家，爺爺等不及了吧？」
我把她帶到醫院，她睜大了眼楮問我帶她到這里來干什麼？我告訴她爺爺病了，在里面躺著，還有千萬不要說我和你媽媽的事。她眼里很悲傷，但她還是很懂事地點點頭。
推開門，父親還是那個樣子，只是緊纏著紗布的腦袋好像更大了些，他還是睡著。母親看到小青，一把摟在懷里，肉兒寶貝的叫，叫夠了才拉到床前，對老頭子說︰「你爹，看，小青回來了，他來看你了，你快看吧。」小青撲到床前流著淚喊著︰「爺爺，你醒醒，我是小青。爺爺，你醒醒，我是你最疼的孫女小青啊！」
我們都感到很難受，母親還在掉著眼珠子。我忽然看到父親睜開了眼，很微弱的聲音叫著「小青，小青。」我忙把小青拉到他跟前，他看到了，他眼前一亮，緊繃的臉努力地出現了一點兒笑容。他用粗糙的手磨蹭著孩子的臉，豆大的淚珠滾落下來。
小青不再哭，很懂事的對爺爺說︰「爺爺，我們都很好，爸爸媽媽都很好，他們對我也好，我學習成績頂呱呱，老師都說我又有了，……又有了進步。「我能感到小青說這些話時的惶恐不安。我們的小青什麼時候撒過謊啊？
青兒唱起歌給爺爺听，那是她小時候爺爺在葡萄架下教給她的歌兒︰
阿門阿前一棵葡萄樹
阿女敕阿女敕綠地剛發芽
蝸牛背著那重重的殼呀
一步一步地往上爬
阿樹阿上兩只黃鸝鳥
阿嘻阿嘻哈哈在笑它
葡萄成熟還早地很哪
現在上來干什麼
阿黃阿黃鸝兒不要笑
等我爬上它就成熟了
……
稚女敕的童音在房間里飄蕩，也在我們的心里滾動，我听得入了神，仿佛又听到了招弟的歌聲，在那個聯歡會上，六一的節日里，她也是唱著這首歌。
我現在還想這些干什麼，我又死勁地搖搖頭，那里好像有了沉澱物，每隔一些時間都要把它晃蕩晃蕩，我的思路才會暢通無阻。母親看見了關切的話語就在我耳邊︰「喬兒，沒事吧，頭不舒服嗎，要不看一下。」我說沒關系，準是事情多，頭也點疼。
青兒的手機忽然響了，連我們都能听到招弟氣急敗壞的罵聲︰「你這個小崽子，跑哪去了，快回來，看我不剝你的皮！」我們立馬看到小青哀傷的眼神，幸好爺爺沒听出，懵懂的問誰的電話，是招弟的？
小青望著我，我點點頭。青兒說︰「是媽媽的電話，她問我爺爺好些了嗎，她改天也要來看你。」爺爺很滿意地點點頭說︰「要是工作忙就不用了，我沒什麼事！」說著，他還掙扎著爬起來，對著手機方向用了最大的聲音喊著︰「招弟，別擔心，爸爸身體好，沒事，你放心吧！」
說完這些，他終于有些累，我們扶他睡下。我就送青兒回家。小青臨出門又看了看病床上的爺爺，問我爺爺能好起來麼，他什麼時候能出院啊？我說快了，醫生也說了沒有大事，你回去吧，我送你。
遠遠地就能看見我過去的家，現在招弟的愛巢，我對小青說︰「就這里吧，爸爸說的話你都記住啦？」我一路上怎麼也不放心她眼里的那股怒火，我反復地說，直到她厭煩的叫著，知道了，爸爸。現在，我就要把她交給那個人了。小青對我擺擺手說我走了。
我在風中望著她去。她走了一步又回過頭，她一下子變得那麼可憐，她動了嘴唇，我听見她說︰「爸爸，我要是想你啦，怎麼辦？」
一下子問住了我，怎麼辦？我好半天告訴她，那就打電話，爸爸就來找你。小青不願再走，又撲到我懷里，哭著說︰「爸爸，帶我走吧，我在這里好難受，爸爸。」這當然不行，我替她擦了眼淚，告訴她該去了，你已經是個大人了，要懂事，要會照顧自己，不能總讓爸爸替你著急。
她擦干淚，站起來，這回她真的就要走了，這一走，我還能再見她嗎？我的手怎麼能夠松開，我的心怎能不再疼一次？我看著她又一次轉過身對著我說︰「爸爸，你記住，手機要一年四季不分白天黑夜都開著，不準關機，不準不接我的電話！」
我鄭重地點頭，雖然我知道我無法實現我的承諾，但我看到她春水一般明亮的眼楮，我只有點頭，跟她拉鉤，然後就看就她消失在那幢小樓里。頓時，我的世界像透著一點亮的小門，又死死地關住了。我的世界又回到起點，一片混沌，一片死寂，沒有生氣，沒有風，沒有人的氣息。
我還得回到醫院，不管我願不願意，我得回到父親身邊，我要親耳听到他像只不死的九頭鳥發出生命最倔強的歌唱！我要看到他掙扎著從病床上起來，以站立的姿勢從容地走出病房。我相信他一定能做到，他生命里有著太多的頑強和不屈，只是我卻把它弄丟了。
龐醫生比我更自信。等我再見到他。他笑著說，多讓他的孫女陪陪，效果好明顯啊，也許用不了幾天就能出去，好個命硬的老人家啊，看來親情的力量是無窮的。
我很高興，看到父親終于爬起來，要喝一點水，我知道希望就在眼前。父親這一頭我是可以松上一口氣。可是我心里又立刻繃緊了另一根弦，小青兒！她眼楮里很露骨地爆發著無窮無盡的怨氣。孩子，你一定要听爹的話，不要活在仇恨里，仇恨只會讓你更痛苦，孩子。爸爸只有一個希望，希望你活在寬容中，只有寬容才能感受到生命最初的快樂和夢幻，孩子。
護士來量體溫，說量好了就下班。我才意識到天快要黑了，這是初夏，天黑的晚，一旦黑下來只怕是快七點了，他們的婚禮就要開始了。我突然的心里一個激靈，我像是看到了不好的結局，害怕得幾乎蹦起來，我對母親說我得出去，我要辦些事。母親抬起她發泡的眼楮說︰「你去吧，也好好歇歇神，看你累的也夠嗆。」
我趕忙出去。出了醫院高大的門樓，天似乎很快黑下來。路邊的燈，商鋪的廣告牌都次第地亮了起來，大街上的人流更多，車也熱鬧的歡叫著，穿過城市的中心。我也不看這些，趕緊向那個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