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向年輕人，他正向我走來，給我文質彬彬的感覺。他先說話︰「喬先生，您好，我是孫泥人律師事務所律師黃狗毛，受當事人黃二狗委托受理辦理您父親交通事故一案，請多指教。」原來是個年輕的律師！原來避而不見的是個真正的凶手！原來招弟是這樣冷酷無人情味！這樣的人我還摟著她，像個寶貝樣的！
我控制了自己的情緒，說我不想和您談，我想和黃二狗子直接談。我想我們之間已經沒有了情敵的關系，應該是患難與共的兄弟，現在他把我的招弟拿走了，不正好無形中幫了我嗎？我想見他，最好當面說聲謝謝，我不想最後關頭還欠下人情債。
「不了，」年輕的他卻非常老練地說，「對不起，黃先生他太忙了，抽不了身。黃太太已經簽字全權委托我處理此事，這是委托書。」我真的氣暈。瞥了一眼委托書，丟到一邊。一邊的兩個老人眼巴巴地望著我，父親還帶著笑，好像看著考試得了滿分回來的我一樣，媽媽呢，也全憑著我來對付這個可惡的撞倒了她丈夫的人。她到現在，還以為這個年輕人是個狗屁表弟的什麼親戚。她甚至和父親一樣蒙在鼓里，以為招弟是來問問情況，卻不知為什麼又走了。
父親在旁邊自言自語的，說︰「招弟丫頭又變得好看多了，怎麼還是那麼忙，小羽兒，你要好好勸勸別累了，要注意身體。」母親立即喝道︰「說正事，扯那麼遠干什麼！」父親就不做聲，又望著我。看著他們無辜的又帶著憤怒和期盼的眼楮，我突然感覺我說話的分量和意義所在了。我直起腰桿，說︰「既然你是可以全權處理。那好，你說怎麼個辦法？」
年輕的律師清理了一下思路說是這樣的︰經過勘察，發生事故的時候，你父親走到馬路中間去了，造成了這次意外。當然，你別插嘴，別急，等我說完行嗎？這個律師老練地阻止了我的反駁，或許他做了這樣的情景假設。
他繼續說︰「當然，我們也不能說自己沒有責任，一半，一半吧，就算是這樣，我們看老人家歲數已大了，家庭狀況也不是很好，黃先生也說了花點錢，算做了好事。黃太太也說多給點錢，你們也正需要，所以……」
「所以你媽媽的逼！」老子真的听不下去，一掀桌子，站起來，情緒激動，只覺得頭上血管好像要破裂一樣。奇怪的是桌子竟然沒有倒下，只是掀起了雪白的台布在空中飛舞，在正當日中的太陽光反射下像只雪白的老鷹在天空盤旋。更讓我奇怪的是，年輕的律師還很安穩的坐在對面，依然面帶微笑，那應該是不懷好意的微笑，那微笑是要給你致命一擊時可怕的冷冷的陰笑。
果然，他說了，話語非常的鄙夷，那是我很常見的瞧不起人的眼神，這眼神對于從前的我毫無意義。我只要看到這種目光，我的心里就會發出更大的冷笑，好個俗不可耐的人，于是再也不去正眼看他們，我覺得把眼楮望向他們是玷污了我的心靈窗戶！听到他們的話語是在浪費我的寶貴時間。但今天我是怎麼了，這冷冷的目光居然有著致命的打擊，我不知道這打擊的力度從何而來，是從心里，還是從漸漸有了些偏離正中線的從門口投射進來的陽光？那斜斜的光線告訴我時間在不知不覺中已經來到了下午。我必須盡快結束戰斗，我還要奔赴新的戰場。
這時在他的目光下，我又重重地坐下，像是陣地戰中，經歷了一陣猛烈的炮擊後，遭到重創的部隊又重新組織了新的火力。
我听他還是侃侃而談，說著賠款的事︰「醫藥費等所有住院開支我們承擔，其余的因為你父親也有責任，我們不會再多掏一分錢。這是我們能做到的最大限度。這已經是我們額外的安慰了，你別想得寸進尺，這是不可能的！」
我听了，真不知道怎麼說。母親已經控制不住，她看見台上的兒子好像有要妥協的意味，趕緊接過戰斗的大旗，她很大的嗓門，中氣很足，聲音在門外都能听得很清楚︰「你這個小哥，說話毫不講理，被撞倒的位置哪里在中間，明明在路旁，我老頭子是靠邊走的，撞了人還說只有一半責任，有你這種說法的？……我還听到有人說那個黃狗的，大概是你吧，喝了酒，開的車像飛機！」
「你別胡說，有什麼證據？」母親的話讓律師不自覺地站起來，同時站起的還有大隊長。一直坐在里面默默地一聲不吭的大隊長，嘴里卻叼著一支煙，這會兒停止了騰雲駕霧，小眼楮怔怔的望著眼前蹦跳著的老太婆，眯著眼使得眼珠子隱藏起來，看不清他心里的想法。
「講什麼話都要證據，你說在路邊，但勘察報告說在中間，不信，你可以看勘察報告！」年輕律師神情很是慌張，一邊說著話，一邊瞟著里面的大隊長。我明白了，這又是一次同樣的故事！
我拉住情緒越來越高漲的母親，讓她坐下。母親身體也不太好，也不能受更大的打擊，況且，父親還在一旁不停地咳嗽。我說媽媽，算了，我們斗不過的，倒過來想吧，父親總算是好了，這是萬幸了，你消消氣，權當是破財消災吧。說得母親像一個戰斗力高漲的女將忽然听到鳴金收兵一樣，一下子沒了氣焰，直沖我點著手指頭︰「你這個沒用的東西，你的剛氣呢，哪去了？」
我不看她的眼楮，我暗地里抽下手機看。到了上午下班的時候。里面的大隊長整理服裝要離開了。我想這事要不了結，那就到下午，等他們上班都兩三點了。我有些急，說要不這樣，除了醫藥費，你再加些算是表個誠意吧！大隊長停止了動作，走出來說︰「我看，小黃啊，都退一步海闊天空嘛，就加個幾千塊吧。這麼拖著對誰都沒好處。」說著重重地拍了一下小黃狗的。小黃狗悟性高的很，連忙點頭說︰「好，加個五千塊錢！」
一直悶在一邊的父親突然說話了︰「誰要你的臭錢，別有兩個錢就了不起，跟我們隊的黃二狗子一個貨色，都是個什麼東西？你們要在撞我的那個地方給我賠禮，放鞭炮，擺幾桌酒席，我不要你的臭錢！」
「對，老頭子，我同意，就這麼著！」老母親高聲附和著。
我居然著了慌，和他們一下子站到同一戰壕，仿佛這兩個老人不是我的父母，我也是黃二狗子請來的幫凶，我說︰「爸爸，別鬧了，沒多大意思，就照這樣說的算了，只要你人好好的爭著些有什麼用啊？」
母親用異樣的眼神望著我，好像不認識自己的兒子。爸爸也像個沒有了氣的氣球，又坐到一旁，悶悶的坐著，抽著廉價紙煙。
醫生說的話他從來不听，叫他戒煙權當耳邊風。我的話卻起了作用，他抽吧一下煙，對著還在吼著的老伴說道︰「好了，嚷嚷什麼，喬兒說了，就依他吧。」
母親又一次遭遇了鳴金收兵，氣不打一處出來，數落著我們︰「你們這對父子，哪有一點的中用！」氣得狠狠地跺腳！別著臉不管我說什麼都不理，一霎那，我成了她怨恨的對象。我也無法，匆匆在協議式上簽了字，蓋上手印。這一瞬間，我又不自覺地想起在病床上，在離婚協議上簽字，蓋手印的畫面。但現在，我蓋上手印拿起的瞬間，我心里一片輕松。我終于可以走了，這里了結了。爸爸媽媽，對不起了，我是無法讓對得起你們，也只好最後再一次對不起你們！
他們也很輕松，終于了丟掉了一個麻煩，終于甩掉了一個責任！當然可以重重的舒一口氣！大隊長和年輕律師邁著輕快的步子出去。母親在一旁默默流淚，父親又說話了︰「他娘，我們都到了城里，就去喬兒家歇幾晚上。」慌得我跟媽媽同時跳起來，我張大嘴巴不曉得說話。母親很快的說︰「去什麼去，都氣死我了，還去？要去你去，我回家！」
「那就不去是的。發什麼脾氣！」老父親很是無奈。我也說爸爸，我正要出差，下午三點的飛機，你看我再不走，就怕來不及了！我拿出手機給他看，時間快一點了！
母親這時走過來說︰「原來你是急著要出差啊，娘誤會你了！」她很疼愛的看著我，看著比她整整高出一個頭的兒子，她是仰視著。對著陽光，看著我，我很清楚地看到她昏黃的眼楮里閃著淚花。我說你別生氣了，只要人好，什麼都值了。母親點點頭，撫模著我的臉，像小時候一樣撫模著我說︰「你趕時間，這里放心，你去吧。這回要到哪里？」
老父親也顫巍巍地來問︰「那幾時回來？」我看著他身體也大好，精神足，氣色不錯，我笑著說︰「要參加一個筆會，可能要一段時間，也說不準。」
他點點頭說︰「好事，好事，那你就趕緊去吧，別誤了車子。」我說搭飛機去。那多遠啊！他驚嘆。我說當然，不然說要一段時間。
母親趕緊說︰「別耽誤了，還有不少的路，快去吧，別誤了飛機。我和你父親在這里歇會兒就回家，你別牽掛。還是你，你在外面要擔點心。」母親習慣地牽牽我的衣領，撲打著我身上的灰塵。其實那里很干淨。
我說那我走了。
父親在後面說︰「打電話給招弟，叫她有空帶小青回來。我還想看看她。」
我听了，渾身像遇著了霹靂，一陣的顫抖，幾乎不能站穩。我剛剛跨出門的前腿和還在屋里的後腳保持著一秒鐘前的姿勢。時間又在我的意識里停止！
「別听他嗦，喬兒，趕緊去，別理他。」媽媽把我解了圍。我卻再也不能回頭看她一眼。只要我一回頭，她就能看到我一臉的淚水，她就能看到我滿是別離的痛楚！媽媽，請原諒，我不能再看你一眼！爸爸，請你寬恕你沒用的兒子，我也沒辦法再讓你看我一眼。我知道，你多麼想我在這個時候，回頭去，望著你，然後笑著說，爸爸，我走了。你每次都是這樣，看到我笑著說，笑著和你告別，你才會很快的說滾吧，臭小子！可是今天，我沒有听到你說「滾吧，臭小子！」
我不能回頭，我像射出的箭，回不了頭，卻邁不開腿，我沖動的想，擦干淚，回頭對你笑著說，我走了，但我的淚泉此時是多麼的發達，它開足了馬力不遺余力地生產著咸咸的滋味。
「去吧，放心，我沒事！」爸爸在身後說的是這句話。我不能再耽擱！我擦干淚，心里說爸爸媽媽，永別了。然後邁開大步，直接沖到街上攔了一輛出租車。說︰「去飛機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