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念在半夜醒了一次,黑漆漆的房間里,對面床上傳來啞姑的呼吸聲。她模索著下床喝了點水,看到旁邊放著一碗已經冷掉的白粥,顧念勉強喝了一點,墊了墊空蕩蕩的胃,再吃了一次仁丹,回到床上繼續睡。
被啞姑搖醒時已過五更的寅正,天還沒亮,走廊上有人走動說話的聲音,窗外的院里,有火把的光亮移來移去,商人們吆喝使喚伙計把貨物裝車,喂飽牲畜,準備出發。
穿好衣服在梳頭時,店小二來送洗臉水,交待了他們這一伙人吃早飯的時間,就退下繼續給別人送水。
梳洗完畢收拾行李,啞姑的床上扔著她早一腳收回來的干淨衣裳,仔細地打包清楚,帶著行李去樓下等吃早飯。
商人們都走光了,大堂比昨晚上要顯得空了一些,顧念帶著啞姑與高大夫他們坐了一桌,早飯就是普通的包子饅頭咸菜稀飯,等二位公子都下來坐好,大家才開動,一片咀嚼聲。
旁邊幾桌是他們今日結伴同行的同行,都埋頭苦吃,雖然東陽城已經在望,可到底還得再走兩三個時辰才能進城,之後又是報到的一系列事情,所以體力很重要。
宋亦柏一開始沒看到顧念,等大家都吃完,玳安結清了賬,小二拿來灌滿的水袋,車夫們先去後院把馬車牽出來,車頭都掛起燈籠,再把行李先裝上板車時,他終于看到了人群里的顧念。
和身邊的一群人比起來,顧念的臉色仍然不好看,透著病懨懨的氣色。雙眼無神,無精打采,一看就是中暑沒有好利索的樣子,但若是不知道她是中暑的話,只會以為她沒睡醒。
車夫們做好了出發的準備。里面的人三五成群地往外走,宋亦柏借口車里人多太熱,把二公子趕去別的車子。玳安終于拿回他的馬,然後他懷著一顆不知道是想掐死顧念還是想掐死自己的心,看著顧念在啞姑的攙扶下。仍然坐進了頭車里。
在接下來的這些天里。為了和安堂的持續發展,自然不能扛著暴露秘密的風險把顧念扔給別人,甚至等進了城都不能跟他爹爹和叔叔們說,無論如何也要回到三江再來處理。
車廂里,顧念伸著腿坐在窗戶底下,她要吹到流動的微風,這會讓她感覺好點,她覺得仁丹的藥效不太夠。睡了一晚上仍然不太舒服,但還是拿出藥藥瓶和水袋,又吞服了一些。她想等進城到客棧安頓好,她得吃點別的解暑藥。
宋亦柏跨過顧念橫亙在車廂地板上的腿。坐到了車尾,啞姑依舊是坐在門邊,把車簾的底端壓在腿下,以防車輛行進過程中,簾子晃來晃去擾人。
小廝們騎著馬在車隊兩頭來回跑動,監督大家的上車情況,一直到所有的車夫都給信號表示可以出發了,並且連後面跟隨的同行的馬車都表示準備好了,才回到前面報告給宋亦柏,下達啟程的命令。
只差最後幾個時辰的路程了,盡管很振奮人心,但也不妨礙乘客們繼續在車廂里睡得東倒西歪。
顧念因為中暑引起的頭疼,在車子的顛簸下,放大了她全身上下的各種不舒服,她換了好幾個姿勢都沒讓自己好過一些,啞姑都低著腦袋打起瞌睡了。
宋亦柏一直清醒地觀察著顧念,她那難受樣他也看不下去了,抓起座位上的軟墊扔給了她。
顧念像得到了寶貝一樣,爬到對面窗下,把軟墊當枕頭,放平了四肢斜躺在車廂里。
但一個軟墊太薄了,而且腦袋靠著車廂地板,車輪與地面接觸帶來的震動通過地板的傳導,使得顧念直接接受了一**毫無規律的震蕩,就躺了那麼一小會兒,不但沒緩解頭疼,反而還引起了反胃,干嘔了幾聲,最後又不得不坐了起來,張著嘴深呼吸。
宋亦柏蹬著顧念的背影,繃著臉緊抿著嘴唇,最後他說服自己只是大夫的本職,抽出自己底下的軟墊,與先前扔給顧念的那個摞在一起,放在車廂左邊緊臨座位的地板上,然後在他轉移到那里坐著的同時,右腿屈起,左腿抻平。
車廂里就這麼點大的地方,裝了三個人,宋亦柏這樣一弄,加上啞姑又堵在門口,顧念根本沒有多少騰挪的空間,宋大公子手臂都不用伸直,就能拍到她的腦袋上。
顧念以為宋亦柏是想換個能伸直腿的姿勢,她就想離他遠點,免得自己一下沒忍住,吐他一身。
但顧念才剛剛半跪起來,想爬到車廂另一頭去,宋亦柏已經伸長了胳臂,揪著顧念的後衣領,往他的方向輕輕一帶,軟綿綿無力反抗的顧念就整個人摔進了他懷里,又一陣頭暈眼花,並帶起幾聲干嘔。
模糊中,顧念感到自己好像被調整了一下,背後抵著一個堅實的膝蓋,位置不太舒服,而且腦袋也被人抱住了不能隨意轉動。但在她抗議前,她感到後腦的幾處穴位上有另一只手在力道適中的按揉著,做著極有專業水平的穴位按摩。
這一下就緩解了她的頭疼,並讓她的反胃也消失無蹤了,情不自禁地發出舒服的咕嚕聲,睡意涌了上來。
顧念閉著眼楮享受著高級醫療服務,她能感覺到在她頭上的一雙手所施加的力度是那樣的合適,同時還有總是吹在耳朵上的呼氣,和一點點總在鼻端打轉的熟悉的香氣。
盡管現在腦袋不清醒,顧念也仍然明白自己處于一個什麼狀態。
嗯,她現在是病人,用不著去想太多,只需放松身心好好享受就是了,這免費的高級醫療服務平時上哪找去。
宋亦柏仔細地觀察著顧念表情的變化,心里一再地反省,這眉這眼這鼻這唇這小細脖子小細胳臂的,哪有半分正常男孩子的長相,分明就是徹頭徹尾的姑娘,他十幾年的醫術白學了,居然眼瞎到如此地步。
宋亦柏一肚子別扭,又見顧念緩下來了,就想把她推開,可念頭剛起就被他自己又給撲了下去,哪能這樣對待病人呢。
腦海里一正一邪兩個小人開始打架。
最終,正義戰勝了邪惡,宋亦柏就著現在的姿勢,再稍稍調整了一下,護著顧念的腦袋,盡量消減車輛顛簸對她的影響,扶著她小心地靠在自己肩窩安睡。
要是敢把口水弄到自己身上,她就死定了。
還有,等有空了自己一定要好好算一算這筆醫藥費她得付多少,絕不能這麼便宜了這小騙子。
宋亦柏一肚子月復誹,手上卻力道輕柔地按壓著顧念後脖頸的肌肉,肌肉僵硬有勞損,長久以往對頸椎和脊椎都不利,她應該抓緊現有的機會把她的使女訓練成一個推拿師,而不是只當一個助手使用。
宋亦柏各種胡思亂想,唯獨沒有了昨天那樣的怒氣。
啞姑輕輕動了動,看上去好像是換個倚靠的睡姿,把臉轉向了車簾的方向,後腦勺對著身後兩人,加之車廂里光線黯淡,所以唯一清醒著的宋亦柏沒能看到這使女臉上的紅暈。
顧念是被熱醒的,這秋老虎的天氣里靠著一個恆定散發熱量的活生生的人體,最終結果就是一腦門的汗,但對她所遭受的疾病來說,出汗卻是好事。
顧念睜開眼時,外面天色剛亮,除了他們隊伍的車輪聲外,就只有蟲鳴鳥叫,簡單普通的野外清早時光。
醒過來第一件事就是模了一手的汗珠,自然而然地把籠在衣袖里的手帕掏出來,手帕掏了一半,突然頓住,意識到自己現在所處的狀態不太對。
頭頂上傳來一聲輕笑,顧念感到自己脖子處的壓力消失,跟著移開的手到了她的眼前,抽走了她的手帕,仔細地擦去她滿臉的汗,再把手帕塞回她手里。
顧念僵硬地一動不動,不知道該怎麼反應,果斷繼續裝不清醒,看宋亦柏接下來會怎麼做。
宋亦柏知道顧念醒了,但從她的呼吸來看不一定完全清醒,而且現在天亮了,就算他覺得讓顧念這樣靠著自己會讓她舒服些,也不得不放開她,讓她自己呆著。
宋亦柏放開左手,而支撐顧念腦袋的右手一邊輕柔的按摩一邊輕輕下滑,隔著衣領模到她的脖子下方一小塊僵硬的肌膚,狠狠地用力一壓。
顧念直接從宋亦柏懷里滾了出去,趴伏在車廂地板上,一只手穩著自己,另只手模著後頸,眼淚差點痛出來。
啞姑急忙過來想要查看,被顧念制止,疲勞過度導致肌肉勞損,按壓之下,越痛的部位表示勞損越嚴重,宋亦柏剛好就掐到了那一個點。
顧念的痛苦模樣滿足了宋亦柏惡作劇的惡劣心態,彌補了一點昨天他發現事實真相後的不爽情緒,心理上重新佔據了上風。
後頸的疼痛漸漸下去,顧念重新坐直身子,齜牙咧嘴地瞪著宋亦柏,「那麼使勁掐我。」
「嘁,讓你靠著睡那麼久沒要你感激涕零就不錯了,醒了居然還賴著不肯下去。活該。」宋亦柏把身下的軟墊扔回座椅,坐了回去。
顧念忍住對他豎中指的沖動,爬到對面車窗下,又是先前上車時的坐姿,但這會兒她已經感覺好多了,有精神和力氣跟啞姑說笑話了。
宋亦柏雙手環胸,靠著車廂的牆角,耳朵里充斥著顧念唧唧呱呱有活力的說話聲,嘴角浮起一絲不宜察覺的微笑。
現在該輪到他打個盹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