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慈幾個長句說完,湯糖已經背脊抵著自家大門了。她有些害怕,下意識地反著手去拍門,門里卻沒人應。這個周末她本就是為了參加親戚的婚禮才臨時從學校回來,剛剛午宴上她偷溜了,父母這時候卻仍然留在婚禮酒席上。
她本年輕,性子又浮躁,從見到郝仁的第一眼就將一顆少女的春心拋了出去,卻從來得不到郝仁的半分親睞,而郝仁卻是對成天冷臉以對他的簡慈亦步亦趨。她從小就心高氣傲,在小鎮上出了名的受人尊寵,在郝仁的問題上受了這樣的打擊,自然而然便遷怒于簡慈,並由此開始設想簡慈的種種「不好」惚。
簡慈之前從不與她辯駁,久而久之,她竟被自己那些想法給「催眠」了,認為簡慈的不辯駁就是一種默認。但她到底心知肚明自己是理不直氣不壯——因而此刻,她被簡慈含威不怒的一連串問號問得心虛氣短,一個字也駁不上來……適才的盛氣凌人全然不見,不過分鐘而已,一臉緋紅已換成又惱又怯的刷白色。
簡慈將湯糖逼得無路可退,剜在湯糖臉上的一雙眼楮寒光迸射,雖然個子比湯糖矮了半個頭,但微仰的下巴與強大的氣場叫她穩站氣勢上風。
「還給我!」
見湯糖半晌不發一言,簡慈知道自己的話是起到了點到為止的作用,便直奔主題找她要畫。畢竟自己在青溪這幾年來都是租的湯糖家的水閣,租金雖不至低廉,但也不會坐地起價,她不能全然與這個小姑娘撕破臉。從前,她能忽視這小姑娘的敵意,只當那是年幼不懂事的表現,但是今天的湯糖顯然觸踫了她情緒的沸點與修養的底限。
湯糖有些猶豫地哆哆嗦嗦,卻還是不情不願地將別在身後的手緩緩伸到簡慈面前。
簡慈看那畫卷中段已叫她捏得又癟又皺,壓下的怒氣又「噌」地冒上心頭。皺了眉心,一把從她手里搶回畫卷,冷惡地橫了她一眼,這才轉身往對面自家水閣走去溫。
湯糖暗自松了一大口氣,臉色漸漸恢復,理智也跟著回過神來,于是很有些不甘心地嘲著簡慈的背景低聲嘟囔,
「也不知道橫什麼!不過是人家不要的老女人!還以為自己……啊唔!」
那一張一合相繼而來的尖叫聲來自湯糖,因為她的巴掌臉被一團雪驟然襲擊。那雪團松軟程度剛好——不至于傷著她,卻足夠止住她的話並適量地溢到她一張不討喜的嘴巴里。
「呸呸呸!」
湯糖不住往外吐著雪,情緒置于巨大的震驚之中,雙手不斷撫拍著自己花容失色的臉蛋。
簡慈直起腰站起來,面向著她,一只手上轉眼間已又拋著一枚即將成球型的雪團。
「本來我不打算追究你‘不小心’砸到我的那只雪球,但是如果你再這樣不分青紅皂白地污言穢語……」簡慈看了看自己手上正拋著的雪白物什,眯眸冷笑道︰「現在這一枚,能砸下你的門牙也說不準。」
————————————話語間,簡慈作勢朝湯糖猛然揚手,嚇得湯糖又是一聲尖叫,慌忙轉過身體抱頭去躲那雪球……
幾秒過後,身後卻並未「受襲」,她小心翼翼地擰過頭看——「砰」地一聲,對面水閣的大門重重地合上,將她震得雙肩一縮.
不理會門外似泣似罵的湯糖,簡慈徑直上水閣二樓。
將畫攤開撫平放在書桌上,畫中女人的裙子皺得一塌糊涂。簡慈瞧了有些酸澀,一只手撫著那些皺紋,另一只手撥通了手機里仍存著的郝仁從前的手機號碼。本就沒抱希望,然而听到了冰冷的提示音她還是眼眶生熱。頹然將手機扔到一邊,從書架上抽出一本厚雜志,吹拂了灰塵,將它壓在那幅畫上惚。
做完這些以後簡慈覺得身子疲累,燒了熱水洗過澡後,將自己拋進久違的小床……半睡半醒的一頓午覺過去,醒過來已接近傍晚。
「砰砰砰!」
听到重重的敲門聲才知自己是被這聲音吵醒的。簡慈撫了撫額,胡亂套上大衣下了樓。
拉開門,一陣冷風襲面而來。
湯糖的父親領著湯糖站在門口。
簡慈沒有絲毫訝然,抱在一團的手臂撤開,雙手擦進大衣口袋翻找溫。
「簡慈小姐,」湯父開口,地道的江南水鄉普通話,「我們小糖今天中午和你發生不愉快,現在我們來……」
話沒說完就教簡慈的動作打斷了——她手里捏著一扎人民幣,直統統地伸過來。
「我的租約應該到今年秋天才滿,但是我想你們也不會容我住到那時候,這是三個月的違約金。我下個月就搬走。謝謝這些年來的照顧。」簡慈一番話說得不卑不亢,語氣誠然,對面二人卻听得神色漸變。
湯父怔愣,現場的情況顯然出乎他意料,只得擰過頭看向女兒。
而湯糖,非但沒有簡慈意料中一臉解恨的表情,反而有些慌亂。她咬著唇,使勁推了老父兩肘子。
這二人還在推搡,他們既不伸手接錢,也不開口繼續說話,兩人純粹眼神交流的狀態叫簡慈微嘆了口氣。
「我衣服沒穿牢,現在有點兒冷,你們是不是覺得現金不方便?那回頭我去銀行轉賬支付也可以的。不過你們得告訴我個賬號。」
簡慈說著,將錢又塞回大衣口袋,抬起頭,卻見湯父已叫湯小姐推到對面自家大門口去了。
眼見著湯父一步三回頭地進了自家門,簡慈莫名其妙地盯著一臉通紅的湯糖。
「嗯?」省去多余的話,她直接發問。
湯糖抬眼,輕呼一口氣,「中午是我不對,我給你賠禮道歉!」
簡慈倒是沒想到她會來這一出,不過馬上就客氣地笑道︰「好吧,我接受。」
湯糖一怔,漂亮的大眼楮眨巴兩下,神色有些古怪要瞅著她。
簡慈瞧著她這幅樣子想笑,「接著是要告訴我賬號嗎?」
「不是!」這下湯糖倒是馬上反應過來了,語氣急切,「你、你能不能不要退租?」
簡慈︰「噢?」
湯糖有些為難的神色,語速輕緩了些,卻一字一句說得清楚︰
「你不退租,郝仁就有再回這里來的可能性……那我、我就還有見到他的機會。所以,你能不能別走?」
這會兒是簡慈愣了,眼前這少女對愛情的坦然與偏執都是一樣的極端。
眼珠一轉,簡慈擺出一幅不大情願的表情,未及幾秒鐘,對面的少女就沉不住氣了,
「我、我就是怕你退租才讓我爸跟著我一塊兒來找你的……我、我叫我爸媽三年內都不加你租金!怎麼樣?」
「我從來沒跟你家為租金多費一句口舌。」
「那!那我讓我爸媽再減你一成租金!」
「我也不缺那麼點兒錢。」
「那!那……」湯糖快急哭了,簡慈倒是第一次見她露出該有的小女兒神色。
「畫是怎麼到你手上的?」簡慈輕淡地問。
「啊?」
湯糖一頓,隨即了然簡慈是在開條件,立馬回答︰「上個月他回來過一次,剛好那兩天我在家休息。我以為他是要來續租,誰知道他根本不是那意思!」她說著,聲音漸低,「我跟著他,看他去了街盡頭的一個老院子……」
簡慈心頭一跳。
「他站在那院子門外好半天,後來從包里翻出一個資料袋,從里頭抽出一幅畫。我好奇……偷偷走過去,趁他不注意……搶過來了……」
湯糖說及此,面上已經相當不好意思,抬眸偷瞄簡慈,卻見簡慈的臉沒有太多情緒,于是接著說︰
「他讓我還給他,我不肯……我逼他給我他新的手機號碼作交換……可是他不答應,後來竟也不找我要畫了。他說畫放在我那也好,托我見到你的時候把畫轉交給你……他還說,反正畫留在他那里也沒什麼用了……我听他那語氣,像是要與你一刀兩斷的意思……所以我就答應他了……」
簡慈听著這些話,既意外又在了然中,半晌,點點頭輕聲道︰「謝謝你。」
「那你還走嗎?!」
湯糖一把拉住心不在焉正要轉身關門的簡慈問。
「你既是看出他要與我一刀兩斷,又何必還要求我繼續住在這里呢?」
「……那也總比一點希望也沒有得好。」湯糖低聲說︰「郝仁舍不得你……我不願意承認,可是我看得出來。既然他舍不得你,我想,他總會回來看你的。」
湯糖一臉篤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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