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我度日如年,刻意地忽略似乎起了反效果——我依然清清楚楚地記得住每一個流逝的日子。舒璨整整九天,我沒有見到沈臨風,與他也沒有任何一點聯系。
沈惜晴來探望過一次沈卿來,來的時候說沈臨風出差了。
沈惜晴在青瓷的身份雖未大肆召告,但經江琳達一事,她與沈臨風的關系幾乎無人不曉。沈惜晴本身是美國名校商科的高材生,自身潛能極佳,在青瓷歷練了一年多以後,天份得以長足的發展,近半年來被沈臨風委以了重任,職位與實權都已超過之前的江琳達。沈臨風出差這段時間,她便在青瓷代為處理一部分總裁事務,除了那一次的探望,便忙得再沒什麼時間過來醫院。
顧書凝自那次與我明刀明槍交鋒後也沒再出現過,不知道是不是與沈臨風一同出差了……這人我不能去想,準確說來,我不能把這個名字與沈臨風想到一起,但凡那樣,我便胸口與太陽穴一並作痛,不逼得我坐立難安便不消停……
到最後,我又會覺得不與沈臨風見面便也是好的璣。
他始終欠我一個交待不是嗎?不見面……多少能讓我存著些絕處逢生的僥幸期待。
我就在這種焦灼又矛盾的狀態下度日,時而像熱鍋之上的螞蟻,更多時候似溫水中的青蛙。
倒是我認為不會單獨前來探望沈卿來的顧書饒,居然來了兩次啊。
他的探望秉持著朋友間該有的距離,既不疏冷也未見多親近,大多時候他只小坐一會兒就抽身。
這第三回探望適逢沈卿來被醫護人員送去隔壁的醫療大樓做復檢,病房里只剩我與顧書饒面面相覷。
我客客氣氣地撒謊︰
「他快出院了,所以檢查的項目比較多,一時半會兒估計回不來。你有事先去忙吧,我把你的問候帶給他。」
顧書饒果斷地對我的「逐客令」表達了他的不從,高大的身子往沙發上一落,
「你與陳小溪很久沒見了吧?」
他終于承認了。
我愣了一會兒,沒想到他會在這個當口突然跟我挑明他另一個身份。愣過之後似笑非笑地反問他︰
「顧先生確定我認識你剛剛說的這個人?」
顧書饒亦是一愣,隨即淡笑,
「我從沒否認過我就是簡離。」
我嘴角一塌,眼神凌利,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初次見顧先生的時候,顧先生說從前並未見過我。」
他慢條斯理地強詞奪理,
「我也從沒那麼說過。只是你在問我們是不是見過時,我沒有正面回答而已。」
我冷嗤,「沒錯。可是那代表什麼?現在的重點又是什麼?證明你棋高一招?」我笑問他︰「還是你特地來告訴我當時你並不能正大光明地承認你是簡離,而現在可以了?」
顧書饒靜靜地看了我幾秒,眼神與語氣均是誠然可信,
「還不能。但是我希望你還能像對待簡離那樣對我。我不是個沖動的人,但是你對我的態度讓我不得不加快步伐,我不想你一見到我就是一副要與我短兵相接的架勢。」
我心里怦怦之跳。斜了他一眼,把眼光扯到窗外去,
「我與你毫無瓜葛,又哪里來的短兵相接?顧先生想多了。」
顧書饒微嘆,
「簡慈,這世上,與我瓜葛最深的就是你了。」
我遠眺的視線沒有焦距。
他姓簡。
他兩次都是以我猝不及防的姿態出現。
他五年前在我面前意味深長,他五年後在我面前莫名其妙……
經過這麼多年的尋找與查訪,當他再次出現在我面前時,我並不是沒有懷疑過他的身份。
只是我不能也不願意相信——難道真是這樣天意弄人?
顧書饒在我身後娓娓道來︰
「如果我的真名就是簡離呢,你難道就從來沒有想過我和你的關系?」
我頭也不回地反問他,
「在麗江,我和陳小溪與你並不是偶遇?」
他答︰
「是的。」
我又問︰
「在我還是沈醉的時候,你是不是就已經知道我是簡慈了?」
他沉默了一會兒,再次肯定。
我閉著眼深吸了一口氣,轉過頭來對他淡然一笑,
「單憑都姓簡我就要與你有干系麼?」
顧書饒劍眉一斂,嘴唇無聲地囁嚅,半晌,柔聲道︰
「慈兒……」
這一聲帶著微嘆的呼喚,泄露了寵溺與幾許無奈,啟動了我塵封已久的記憶。我的心尖不由得一顫,鼻尖也跟著酸起來。
那是本能反應,我克制不了。
于是我只有再次轉身對著窗外,緊了喉頭漠聲道︰
「就算是。那這五年間你又在哪里?」
答案可想而知。
我,只是質問。
我沒想到沈卿來會回來得這麼快。
簡離還來不及回答我的質問,轉眼間又以顧書饒的身份彬彬有禮地與回病房的他寒喧起來。
我站在窗口收斂了一下情緒,將驚疑與激動死死封在丹田,回到他們中間時面色自以為如常。在他們交談的過程中我不發一言。
不多時,顧書饒告辭了,與我說再見時神色無異,只是沒多久我的手機就收到一條陌生號碼發來的短信。
——慈兒,我們之間的秘密暫時不要讓任何人知道,我會找機會再聯系你。落款是︰哥哥。
當天晚上,我睡在飛仙閣2502房間那張已不算太陌生的床上,又做了少年時期就一直在循環的那個夢。
不同于從前的是,夢里那個穿著海軍衫的漂亮男孩終于讓我瞧出了端倪,那儼然就是幼時的簡離。我也第一次看清了那個扎著月亮發飾的小女孩,她甩著小頭發一轉身那一瞬,我無比肯定那幅五官正屬于年幼的我。心底的悲哀也再度被牽扯出來——小小的我與沈家書房抽屜里那張老照片里的女孩兒,模樣果真迥然。
清晨時候我睜開眼,根本就沒鬧清過去那一夜我到底睡沒睡著。腦海里反復出現幼年的那對男孩女孩。
那男孩兒是我的哥哥,是這世上唯一與我流著同一脈血的人。他叫簡離。沈卿來要擇日娶我過門的消息如平地驚雷般炸得我頭皮發毛。除了在飛仙閣那次他意欲霸王硬上弓之外,這是他第二次對我表現出他的強勢。
其時我與他也是在飛仙閣,不同的是地點從2502室更為他的帝王套。
四大保鏢留守在外間。
臥室里,沈卿來因血氣仍未養足,懶懶地坐在小茶幾旁,一手支頤,眉眼彎彎地看著我為他將壁櫃里的衣服一件件收整進他的行李箱。
事實上他溫柔有余,只是話一出口便叫我的手一抖,剛疊好了準備擱進箱子的polo衫就這麼狼狽地從我手中跌下去。
我無心亦無力掩飾我的失態,所以沈卿來也無法裝作沒看出來。
「不願意嫁給我?」他的語氣是有商有量的,又帶了些揶揄,「還是你覺得幸福來得突然了,激動得不知所措?」
顯然沈卿來是想把事情往好的氛圍引,試圖以這貌似親密的調侃把適才僵硬的一幕不著痕跡地順過去。
我從善如流,僵著的手轉而靈活地探進行李箱,平整了扭曲的polo衫,笑著說︰
「這是婚姻大事,我沒辦法那麼輕率地就給你個兒戲的答復。啊……明天上午是幾點的飛機來著?」
沈卿來柔聲配合著我生硬的話題轉移︰
「11點。如果早起,我們還可以去買些你喜歡的本地零食帶上飛機。」
他這溫柔一刀才叫我不知所措。
在我還接不上下一句話的時候,他執著地再次搶奪了話語權,
「在青溪,你有沒有什麼朋友或者相熟的鄰居要邀請呢?我們明天去了以後,可以先口頭對他們發出婚禮邀請,舉行婚禮前再送喜帖給他們。」
我當下便又急又燥起來,卻苦于找不到合理的宣泄口,語氣控制不住的生硬,
「青溪的人都不怎麼富有,你讓他們花掉兩個月的積蓄跑去美國給我送錢,這不合適吧?」
沈卿來怔了怔,繼而失笑。
「什麼叫給你送錢?那是祝福我們的禮金。中國人的喜事不就圖個喜慶和彩頭?這筆錢他們不可以省,我們當然也不能不收。但是醉兒,」他勾唇輕笑,溫寵備至,「你的親友會是我們最尊貴的賓客。我會派專人來接他們,然後陪同他們前往美國。在這期間,他們所有的食宿、游玩、甚至購物的費用,都會由你夫君我來承擔。這樣你放心了嗎?」
這樣幾句話從這麼個人嘴里說出來,我的本能情緒一時間不知該何去何從……
是這張臉、這樣的聲音、這樣的神情呵……
如果「他」真的就是他,單憑剛剛那幾句話就能讓我就地喜極而泣出來。
如果「他」真的就是那個他,那該多好。
如果……
這真不是個好詞語——它讓人太容易執著于已然無望的希望。
我轉過身從壁櫃里拿出一件襯衫平攤在床上,弓著身子折疊,動作一絲不苟到甚至繁瑣,
「回頭再說吧。我的情況你也知道,我沒什麼親人,在青溪的時候就是一個人住。我的好朋友用一只手就能數過來了,也不在青溪。倒是你,除了你們三兄妹,我還真不知道你什麼家底呢……」
我的余光瞥見沈卿來緩緩地站了起來,一雙長腿漸漸挨近我。
我假裝忙碌的一只手被他的大掌拉起,下一瞬,他將我整個人扯得面向他,另一只手飛快地裹在我腰間,我被迫作純真狀挑著眼珠盯著他目光微垂的性感眉眼。
「我和我的全部,不管你知不知道,都是你的。還有什麼放不下心?」
他語氣真切,情緒真摯,舉起三指就能直接對天立誓了。
卻不知他是真的理解錯了我的意思,還是有意曲解。
沈卿來的唇轉眼間便要吻上來,那淺粉色的兩片透著隱約的薄荷香,煽情而至——
我恍惚中本能地伸手擋了擋他,換來他眼神淺表的一暗。我們均來不及深究,臥室門適時被人敲響。
四大保鏢之一操一口正宗美語朗聲道,先生,有人來訪。
來訪的人叫我暗里哭笑不得,沈卿來卻是很明顯的一臉清冷。
「沈先生,您要的車已經備好了,隨時可以出發前往您和簡小姐要去的地方。」
身形瘦削、眉目精明的小個子領班,明明言行不卑不亢,守節有禮,卻因我了解他的底細,而顯得有些猥瑣。
他正是沈臨風與顧書凝訂婚那天,過來催我和沈卿來去訂婚儀式現場的人。
我當然沒忘這人是沈臨風通過監控遠程調度的,我只是沒想到沈臨風會一直調度他一個。
而此刻他的到來,我有理由斷定是因為沈卿來剛才那個險些成功的吻。
我不知道沈卿來清不清楚這小個子的底細,但他的不悅絲毫沒有要掩飾的意思。
「時間不對,我們要的是下午三點的車。」
小個子領班厚著臉皮謙卑道︰
「啊,很抱歉啊沈先生,可能是幫您預約房車的服務人員登記有誤!我這就撤銷預約,下午三點再……」
「不用了。」
于我,也不想再與沈卿來共入尷尬之境,干脆順勢而為,對沈卿來道︰
「我剛好想去個地方。行李也收得差不多了,剩下的我回來再幫你清整?」
沈卿來望向我,面色即刻和緩下來,輕勾起唇,
「你說怎麼樣都好。要去哪里?我陪你一起。」
我本來是胡謅,心里根本沒想法。他這一問將我難住了。
青瓷集團與我從前住過的公寓,顯然都不適合帶著沈卿來一同去。
情急之下我福至心靈,半是矯情道︰
「離開學校很多年了……我想回學校看看。」
回學校不在我的預期行程里,但既然機緣注定,我也作模作樣地回顧了一番。
我沒有像拍電影那樣堂而皇之以緩慢的步伐流連在落葉鋪就的學院路上,也沒有在教學大樓或者曾經的宿舍窗口下60度抬首翹望。南門的門衛大爺還是那個,我從前與他便熟,這回再次向他借了他的自行車。
自行車不是從前的那輛,大爺說是他孫兒幾個月前剛給他換的。男款,黑底綠花,個頭兒不是太高。我一看就樂了,這車我來騎、沈卿來坐,正好。
沈卿來卻實在難以接受男人坐在女人自行車後座的格局,無奈身體狀況還不允許他大手大腳地騎著車載人跑,只有苦笑著求我放他一個人在後頭慢慢走,我只需騎一段再停下來等他一段就好。
他再三懇求,我也實在不忍心看他小媳婦似的一臉哀怨地縮在我車後,就答應了他。哪知一路上根本不得安寧。
他人間妖孽的皮囊,清俊高雅的氣質,引得他方圓百米內的雌性生物蠢蠢欲動。
美女見了他這等的男人也顧不上矜持了,少則兩人結隊、多則五人組團地朝他撲過去,雖有礙體統地不去觸踫他的身體,但除了觸踫之外,其他該有的不逾之矩基本上了個遍。
五百米不到的路程,我探照燈似的,倚著自行車伸長了脖子頻頻回望他,他被少說兩層的人圍住,一邊緩步前行一邊禮貌地回以笑臉與對答,抽了空便放遠目光與我接頭,目光里的歉意與無奈隔空傳遞。
兩個女生一左一右從我身旁飛過,目的地自是不遠處的好看男人。
其中一個,聲音愉悅,興奮難掩︰
「看!就是他!上次他來的時候我就看到了一眼!今天我要看個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