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女乃女乃」錦笙一進院門就喊了起來,人也跑得飛快,釵環叮當,裙角揚起,帶得地上飛紅濺起一片來。
「二女乃女乃」剛打起簾子,就見金徽從里屋出來,滿臉怒氣,斥道︰「這蹄子今日敢是瘋了不知道這會正是二女乃女乃歇午晌的時候嗎?就這麼一路地叫喚過來?還好二女乃女乃沒醒,就是被吵醒了,就有你好受了」
「姐姐快去告訴二女乃女乃,」錦笙卻不以那怒氣為意,反而笑如新開的薔薇,將頭湊近金徽的耳朵,輕聲說道︰「二爺回來了」
金徽聞言隨即轉怒為喜,人也笑了起來,說道︰「消息可真?」
錦笙將急促的呼吸平緩了一下,回答道︰「當然是真的,小螺子才剛來我房里,說長安已經回來了,孫嫂子才已經家去了,說是給他找幾件換洗衣服,一會到家好換個干淨。你想,長安是跟著二爺的小廝,他回來了,可不是二爺回來了?」
金徽與錦笙對視一眼,笑著進里屋去了。
「二女乃女乃,二女乃女乃」金徽在乾娘床邊輕喚兩聲。
正是春困之時,乾娘難免好睡,被叫醒不覺心中有火,眼楮並不睜開,嘴里卻發起狠來︰「你這會子抽什麼瘋」
「二女乃女乃,二爺回來了」金徽見主子生氣,便直接將好消息說出口來,以替自己解圍。
「真的?」乾娘一下便從床上坐起身來,只穿著粉色褻衣便要下來,金徽忙上前攔著,口中又叫著︰「玉屏快打水來」
乾娘卻立刻用手示意她收聲,然後又說︰「又叫她做什麼?讓她在自己屋內呆著。叫錦笙來伺候吧。」
金徽會意,便傳錦笙過來,又問乾娘道︰「女乃女乃想著,挑哪一套衣服好?」
乾娘靠坐在自己那架描金漆攢海棠花圍拔步床上,細想著,最後說道︰「拿鑰匙,開里面第二個衣裳箱子,拿那件玫瑰紅蹙金雙層廣綾長尾鸞袍,和累珠疊紗粉霞茜裙來。」說完便從床邊的海棠小幾上端起茶盞來,見那茶正好,便潤了一口。
金徽便轉身去後面,直拿了那衣服出來,又伺候乾娘穿上,正好錦笙打水進來,乾娘又梳洗一回,才坐到銅鏡前來。
金徽乖覺,自動將一個小小的紅漆描金雲龍紋箱捧了過來,又問道︰「女乃女乃,可是要這個頭面箱?」
乾娘不禁微笑起來,贊道︰「好孩子,倒知道這里面都是你二爺……」說著卻又住了口,只管笑起來了。
金徽用梳子梳著,將乾娘的頭發挽起,錦笙將那箱子打開,任乾娘的目光在里面挑挑揀揀,選定一樣,便拿出一樣來,帶在頭上。
最後金徽停下手來,錦笙也立在一旁,乾娘望著鏡中那仙子一般的人兒,一時間竟有些緊張起來,卻又隨即好笑,五年的夫妻了,他不過去了半年,再見時,自己便這般羞澀難安了嗎?女為悅已者容,這本是大*女乃才說得出的話,自己這會兒想起來,卻如刻在心上一般,縈繞不去。
頂上烏黑發絲間,一支千葉攢金牡丹瓖珠簪在午後透過窗紗竄進來的陽光下,反射出點點金光,又將那光影投到對面的空牆上,耀人眼目,乾娘不由得眯縫起眼楮來,手里捏著一方汗巾兒,捂住胸口。
金徽重新端上茶來,勸道︰「女乃女乃且先安心,二爺若回來了,這會子怕也定是在老爺房里回話呢,得有一陣子才會過來。」
乾娘點頭不語,接過茶來,才驚覺手指微微發抖,要死了,丫頭們面前,不過算了,金徽和錦笙並不是外人,都是自己從娘家帶過來的,不像玉屏,本是從小伺候那冤家的,自己現在這模樣,若被她瞧了去,可不要笑死了?
乾娘心中轉著念頭,金徽看著,示意錦笙出去,自己也至窗下,將那花梨夔鳳紋翹頭案上的掐絲琺瑯花蝶紋玉壺春瓶內,供著的幾枝含苞欲放的西府海棠,整理清爽。
乾娘一人默坐于鏡前,只管想著心事,屋內只听得到金徽的腳步聲,原來她又走開去,挑起燻爐內的香餅,只見淡淡清香蔓延開來,乾娘坐著,竟似渾身無力,到底是沒睡好,為了這冤家,攪了自己的好覺,心中只是一遍遍盼著,他畢竟什麼時候來?
元平院內,安儒定正垂首站立在正屋中間,仔細聆听著端坐于上的父親,安懷陽的問詢。
「周知府這一向可安好?你這次去,可將我的信親手交于他手中?」安懷陽不急不慢地問道。
「回父親的話,兒子一到杭州便去了周大人府上,將信交于大人。大人說,見信如見老師,當年的提攜沒齒難忘,信上交待的事,一定給辦得妥妥帖帖,請老師放心為是。」安儒定回道。
安懷陽點了點頭,又問︰「那麼,半年下來,事情辦得怎麼樣了?」
「這是周大人的信,讓兒子轉交父親,」安儒定從懷里貼身的地方掏出一封信來,遞上前去。
安懷陽示意放在桌上,說道︰「你先說說看。」
「周大人說,已是細查過半年,楚家族人,多已死的死,散的散,再難成氣候。老爺所說的那個小丫頭,若是真有其人,怕也早已死在由京城來此地的路上,現時杭州城內,並無此人。」安儒定邊說,邊小心地抬起頭來,看著自己的父親。
安懷陽聞言卻不說話,沉默下來。安儒定靜候片刻,再次開口說道︰「父親,兒子斗膽說一句,自那年事後,父親每年皆讓兒子去杭州打探,于今已有八年,知府也已換了三任,都是父親當年提攜過的學生,也都值得信任。三位大人具已細查過,全說沒有這個人,今年也無例外,怕是,真如周大人所說,死在路上,也不一定。」
安懷陽听了,依然沉默不言,安儒定見此,大著膽子又說︰「當年楚家滿門抄斬,除粗使下人外,主子房內,連丫鬟和小廝都仔細計算過人數,一個不少。不過是有個值事的,因平日里住得近,曾經來過楚府門上,也只是說了一句,這鞋倒不像是楚大小姐的,老爺便一直當成箴言,只認作楚青那丫頭,是逃月兌出來了的。究竟鄰居路人的話,也不可全信。楚青是年才五歲,楚家又一向散漫,許是嬌慣那丫頭成性,尚未將其纏足,那值事的便以為不是大小姐了。事後大哥將人數全部核對過,確是一人不少,听過那人的話後,又將小姐房內再次清過,的確是不少,衣服頭面也對得上。老爺,楚青,也許真的已經死于八年前自己府上,現時世上,並無此人。」
安懷陽閉上雙目,似是窗外午後的陽光太過強烈,安儒定憋于心中許久的話終于說完,心中自覺輕松許多,但一口氣說了那許多話,只覺嗓子干得冒出煙來,才想起,一來便急著回話,連口茶都沒喝上呢,一時忍不住,不免輕咳了幾聲。
安懷陽听見後喚了一聲︰「芩如上茶來。」
門外清脆的聲音,應了一聲,不一會兒,一個身著綠地桃實紋妝花褙子,香色地百褶如意月裙的身影一晃而入,手里捧著個剔紅五老圖方盤,內放兩盞六安瓜片,送了進來。
安儒定忙上前笑說︰「有勞芩姑娘。」
芩如微微點頭,耳邊那金累絲托瓖翡翠墜角兒便如一汪春水,搖擺波動個不休。
安儒定端起杯來,將茶清啜幾口,方覺解渴。安懷陽便又問︰「蔡太師的生辰禮品,可都辦好了?」
安儒定將茶盞放下,忙向懷中伸手,拿出張禮單來,呈上前去。安懷陽不過一瞥而過,又掠于桌上,卻頷首撫須,說道︰「東西辦得不錯,且送到園子里那後樓上去,交儒榮媳婦收著。再過兩日,就選幾個妥當人,送進京去。」
安儒定忙低頭稱是。安懷陽這才說︰「天也這早晚了,我也乏了,你大老遠趕回來,想也疲了,且回去歇息吧。」
安儒定提著一口氣,慢慢退出屋去,出得院門,方得將那口氣吐了出來。既出院門,儒定心中不免輕松些許,知道父親是未必將自己的話听進去,不過總算也沒立刻就反駁,他想,父親一向是善于帷幄,小心謹慎的,待細思滿慮過後,也許就會認可自己的意見。
由院前行至儀門口,儒定一眼便瞧見長安帶著一班小廝,正候在門外。
儒定邁出門去便說︰「長安,挑幾個妥當人,將蔡太師那幾箱東西交到後面,給大*女乃收著,我自己的箱子,就交給二女乃女乃吧。再出去告訴給小廝們,都散了吧,你也家去看看,也是半年沒回來了。」
長安點頭稱是,儒定便一個人慢慢在園子里逛了起來。
行處皆是好風光,自己走時正當冬時,現在,卻已是春花遍地綻放,綠樹處處成陰了。儒定信步走著,不一時便讓各種花香繞得頭漲起來,正此時,忽見前面玉液池邊太湖石上,正坐著一人,自己只看得見背影,卻一下便猜出,是她。
她還是愛穿紅,一身紅地魚藻紋妝花緞袍,身形長挑卻成曲,人對著那池水,正將手中的餅屑灑進池內,看那錦鯉爭食喋戲。
儒定但見此影,便由不得立住了腳,只看那背後身子,卻看得發了呆。她許是感覺到有異,不覺輕微動了一下,便見那頭上的四蝶戲花金步搖輕擺點首,人卻並沒出聲,也沒回過身來,手里依是繼續灑著食,安然如初。
儒定卻被那小小的擺動驚醒過來,罷了,罷了,已是往事,何必還揪住不放?他笑自己,也嘆自己。
再向前一段,便是自己的薦花院,也知道那里,正有急切等待中的人兒,但自己卻似中了邪一般,依然站在這沉默的背影身後,久久不忍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