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規與杜鵑正坐在老槐樹下吹風涼,就見小螺子急急從外面過來,腳步匆匆,面色如霜。子規見了心里倒奇怪,好好地,送點心去二女乃女乃屋里,怎麼回來就變成這樣了?那地方,向是對她不薄的。
小螺子斜了子規和杜鵑一眼,不發一言,快步走進廚房,尋了一圈,發現孫四家的正坐在煨湯的灶前,一個人邊看著火邊喝茶。
孫四家的一見她回來,立刻將茶碗放回桌上,站起身來,嘴里說道︰「這才回來?想是二女乃女乃訓你了?倒難為你,為了我的事……」說到這里,才看清楚小螺子臉色,孫四家的停下話來,又慢慢坐回凳子上去。
小螺子將食盒放下,看了孫四家的一眼,嘆了口氣。孫四家的心里明白,只得強笑道︰「算了,沒要到也無所謂,本就是意外之想,不過再試一把。」
小螺子听了這話,實在忍不住道︰「孫嫂子,今兒這事,我都想不通。份里份外,二爺和二女乃女乃都已經給過不少了,你今天又何必再去要?叫人好一通奚落,我的臉面且不提,孫嫂子你也是有年紀的人了,金徽今日話說得這麼難听,往後咱們還怎麼見二女乃女乃屋里那些人?」
孫四家的艱難地笑笑,旋開口道︰「我知道,她們在背後一定說我是個屬蝗蟲的。可是小螺子,我不能不為我自己打算,不能不為我們孫家打算。」小螺子抬頭看看她,孫四家的不管不顧,繼續說道︰「你細想想,我還能在這園子里呆幾日?我又不比你們年輕小丫頭,還有別的想頭,除了摟住自己眼前的東西,我沒別的可指望。孫四原是靠著我的面子,若我出了園子,你想他還能有什麼理由再混下去?長勝也是個指望不上的,長安雖好,可也有自己的媳婦兒子了。真到了要出園子的時候,我除了我自己和我自己手里的銀子,我還能指望誰?」
小螺子見她說得淒楚,自己也听得傷心起來,接著孫四家的話說道︰「孫嫂子說得倒也是,只是,你好歹還有個家,我是孤身一人在這里,出了園子,就只有死。」
孫四家的看著她道︰「所以呀,我摟我的銀子,你爭你的地位,這園子里,漫說向上爬,就算想立住腳,也不是容易辦到的。她們愛說什麼就說去,讓她們嘴頭子痛快,這會兒,她們尚騎在我們頭上,可她們若是看不透這道理,明兒她們就得變成我們腳底下的泥,到時候,我們再連本帶利地趿她們回來。」
小螺子點了點頭,孫四家的繼續喝起茶來,灶上火頭平緩卻強勁地催著鍋里的高湯,湯受了氣,咕嘟出聲來,煙氣彌漫出來,將這里間更映得暗淡無光,孫四家的盯著灶上的火,左手穩穩地端著自己的茶碗,身體紋絲不動,宛如一座泥像。
子規站在外間門邊的陰影里,細品著里面剛才的一番話。
攏香院里,時至薄暮,屋里早早點上燈來,燈影下寧娥的臉有些明暗不清,但一抹紅暈,卻實實在在印在她的兩邊臉頰上。她一個人安靜對坐燈下,以手托腮,細想心事,不發一言。屋里悄沒聲靜的,旦見一旁黑漆嵌螺鈿龍戲珠紋香幾上,安放著小小青花三足香爐內,香篆縷縷,若有似無地渲染著周圍的空氣。
書桐打起簾子進來,見寧娥還是一個姿勢坐著,想了想,又退出去。不一會兒,又端著個青玉雕牡丹杯子進來,走到寧娥身邊勸道︰「回大*女乃,二女乃女乃才送來的東西,我已收下了。女乃女乃看看喜歡那一件?明兒讓她們現趕著做出來。」
寧娥頭都不轉一下,立即說道︰「你跟琴絲,綺墨,萼兒幾個,一人一件,就分了去。」
書桐從不見寧娥這般說話過,一時愣了,竟接不上話,連賞也忘了謝。過了片刻,才小心翼翼道︰「大*女乃當真?」
寧娥還是不看她,只看眼前的燈,卻重重點了點頭。
書桐輕聲道︰「想是大*女乃怕大爺回來,我們幾個打扮不出去?那我就替她們三個謝謝大*女乃了。女乃女乃也歇歇吧,想得太多,仔細傷神。我這手里是新制出來的楊梅露,女乃女乃不如品品試試。」
寧娥轉頭看那晶瑩玉杯中,蕩著一汪梅紅色的琥珀,燈下看來,煞是喜人,便開口道︰「楊梅露是好,只是,哪里尋出這個杯子來了?」
書桐笑著回道︰「才琴絲姐姐後頭找東西,我見著了這杯子,只覺神也清了氣也爽了,大熱的天,心里也涼快下來了。琴絲姐姐說,這是女乃女乃在家時,暑天常用的東西呢。我說這麼好的東西,且現正熱著,怎麼不拿出來給女乃女乃用?所以就自作主張,拿了出來。女乃女乃別怪,全是我的主意,琴絲姐姐並不知道。」
寧娥勉強笑道︰「你倒做好人,可惜琴絲不一定領你的情。」說完拿起那杯子來,燈下細細打量,通透玉瑩,紅寶催喜。
書桐將盤子收起貼在心口道︰「琴絲姐姐一時使性子罷了,日子久了,自然就好了。我是一心向著女乃女乃,她也是如此,女乃女乃對屋里眾人,向是不分三等九做的,大家都是為了女乃女乃,既是如此,還有何過子可掂,有何氣可生?」
寧娥點點頭,呷了一口玉杯瓊漿,口內細品後又道︰「難為你識體知理,琴絲性子是急些,等我慢慢教她。這楊梅露很好,我知道是你手制,可見你心靈手巧。
書桐抿嘴笑了,候了片刻,寧娥再慢慢開口道︰「上回听京里來信說,棋姿已經有孕,一轉眼,竟至臨盆了?書桐,你瞧那日頭是沒腳的,走起來,卻是跑也追不上。」
書桐知其心酸,遂勸道︰「大*女乃不必如此,若生下個哥兒來,大爺也是有了後,于大*女乃更是添喜,不論是誰生的,都得叫您一聲大娘不是。將來有了出息,大*女乃更是與大爺並坐受喜,如此想來,再無難過之理,大*女乃,不知奴才說的對不對?」
寧娥幽然述道︰「並坐受喜?我已經是誥命夫人了,正二品,離一品,也不遠了。何喜之有?不過一樣坐在這沒人的屋子里,熬日子罷了。鳳釵再好,也不過到日子裝點裝點門面而已,能帶著過日子?能帶著暖屋子?」
書桐一時愣住了,寧娥剛才這番話,語氣之淒然,是她從未听到,甚至想象過的。她沒有準備,張了張口,想說些什麼安慰此刻眼里浮上霧氣來的那人,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怎麼?你也有說不出話的時候?」寧娥見她如此,自己反倒笑了起來,只是那笑,竟比哭還難看許多。
書桐打起精神來,也笑著回道︰「大*女乃今日是怎麼了?大爺要回來,原是喜事,想是大*女乃憂心大爺的身子,所以才出此晦澀不喜之言。大*女乃擔心的也是,這天熱成這樣,咱們屋里干坐著,還止不住地發汗,大爺這一路上,只怕要受累了呢。」
寧娥听了,一時忍不住道︰「為他自己的愛妾和子嗣,就受些累也是該的。」說完發覺自己終究還是有些拈酸吃味,當著丫頭的面說起這話來,便有些發訕。
書桐只作沒听見,也沒看見,故意岔開話頭道︰「大爺的外書房,想是該準備準備了吧?」那屋子久無人用,怕是落灰不少。」
寧娥定了定神,道︰「說得不錯,明天叫謝塹家的找幾個利索干淨人,去把那地方打掃出來。」邊說,邊細想著,又開口道︰「他這一路上,爍石流金,火輪當空,怕是如在紅爐中一般。來家後,定要安排得順心暢意,所到之處,必得消無火氣才好。你告訴給吳申家的,找些白紙來,用草料染成灰黃色,給大爺外書房糊上,咱們屋里也換上,後頭樓上庫房里,取幾幅董其昌的雪景山水,書房里懸上。大爺心愛的青花,叫她我這里來拿,也擺上幾件。再者,將我收下的,前幾年咱們屋里用過的舊草席拿出來,蒸洗干淨,調些相近顏色,依桌椅榻幾,裁成相應引枕靠墊,內里填上干淨玫瑰茉莉,並少許竹葉,竹葉需碎至粉靡,且擺放中心,少少點綴便罷。」說完又再細想,卻半日無話。
書桐听完吩咐,一一心中謹記,又等了一會,才問道︰「都記下了,大*女乃還有什麼要吩咐的?」
寧娥緩緩搖了搖頭,書桐問道︰「外書房里,要不要擺些冰?」
寧娥擺手道︰「大爺稟質脆弱,又長途跋涉回來,還是不用冰吧。」說著又想起一事來,對書桐說︰「將那幾掛細絲蝦須竹簾拿出來,門簾窗戶,都給換上。」
書桐哎了一聲,便轉身要出去傳話,這里寧娥又催了一句︰「告訴給謝塹家的,定要選些妥當人才行」
書桐忙回頭應道︰「知道了。大*女乃放心,大爺的事,又是大*女乃親自吩咐,謝塹家的有八個膽子,也不敢馬虎。」
寧娥這才微微笑了,揮手示意書桐出去。屋里復又安靜下來,靜得能听到身邊煙騰起來的聲音,那細小瑣碎的聲音,如跗骨之蟻,讓寧娥渾身酸痛,雖痛不至死,卻苦無述處,只得自己慢慢消受,一分鐘一分鐘地,看那清煙筆直升起,至高處,終散去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