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一,一歲節序,此為之首。家家戶戶,門旁植桃符板、將軍炭,貼門神,人人歡天喜地,于室內懸掛福神、鬼判、鐘馗等畫。
杜鵑帶人,早于前一日除夕便將子規床上懸掛上金銀八寶、西番經輪,並編結上黃錢如龍。
屋外小廝們亦于檐楹上遍插芝麻秸,下午得空,又在院中焚柏枝柴,子規默默站在台階上看,好一出火劇,燒得天也紅了, 啪聲中,任是再堅硬頑強,風格如鐵的松枝柏葉,也全部化作了灰燼。
宮中規矩,元旦侵晨,禁中景陽鐘罷,主上將精虔炷天香,為蒼生祈百谷于上穹,因而宰執百僚,必待班于宮門之次,所以儒榮依舊走了個大早,不過,走時丟下話,回來陪子規用飯,過後上街上逛逛,散散心。
子規悶坐屋里,聞听得外間不住地有焚香放紙炮的聲音,又有門閂或木杠于院地上拋擲三度的響動,聲聲不斷,這本是跌千金的把戲,卻陣陣打在子規心上,當真有千金之重了。
杜鵑手捧一碗精細餡料素餛飩進來,熱氣騰騰,香氣撲鼻,笑嘻嘻對子規道︰「姨娘快吃了這扁食,今兒正旦,必要用這個,取個吉利意思!」
子規眼皮也懶得抬一下,並不相看。
杜鵑心里實在憋不下氣了,將碗重重放于子規面前桌上,嘴里開聲道︰「姨娘,今兒杜鵑不怕天打雷霹,就豁出命去,也要說句實話了!」
子規只當她又要來勸說自己好生養胎。當下淡淡道︰「你不用說了,你要說的,我全都知道,不必多費心力。我的事,你並不知道,隨我罷了。」
杜鵑氣得胸膛一起一伏。忿氣滿懷無處著,雙腮紅上更添紅,當下說話聲音便驟然變大︰「姨娘的事,我也許不全知道,可我杜鵑只知道一件事,這事也是如今園子里眾人傳遍了的,那就是。(看小說就到)今兒是正月初一,是大女乃女乃由家啟程,入京而來的日子!」
子規忽被提醒此事,精神一震,這就不自覺地抬頭了。並細看杜鵑,只見這丫頭果然氣得不輕,臉也變了色,為新年圖喜,特意穿上的大紅比甲更將怒氣更上一層,面色已至紫漲,眼里擋不住地發出不滿的神情來。
「且不說這園內梅姨娘和姿姨娘,只說大女乃女乃。若大女乃女乃到了這府里,見到姨娘還是這樣一付頹然不醒的模樣。豈不是要叫大女乃女乃將牙也笑掉了?!」杜鵑的話,一字一字打在子規心上,她知道這丫頭說中了些什麼,有些什麼從她已死成灰的心里,漸漸復活了。
「想當初,大爺費了多少心力方才能帶出姨娘來?姨娘與大爺用了多少時間才到得一處?這不用我說。姨娘自己心里也一定跟明鏡兒似的。如今倒好,這全成了笑料一樁,大女乃女乃到得來一瞧,原來姨娘不過如此,過得好不好看不出來,可心境兒好不好,全在面上寫著呢!若問起來,這園子沒人會說大爺對姨娘不好,可別人說死了也沒有,姨娘這樣整日不開心,哭喪著臉如守晚一樣天天空坐在屋子里,大女乃女乃一看就知道,姨娘過得不好,很不好!姨娘是個要強的人,我倆當日一同入安園,這一點我比誰都清楚!不想姨娘到了今日,竟自輕自賤起來,不拿身邊真疼愛自己的人當回事,倒叫旁人看笑話,這不是我杜鵑以前識得那位子規姐姐,絕不是當日那個知禮識體,隱忍堅強的子規姐姐!「
子規慢慢睜大了雙眼,與對面一口氣說了許多話,正喘個不休的丫頭對視,漸漸地,本是緊鎖起不松開的一雙蛾眉,松動開來,本亦是浮出一半的淚花,復又縮回眼眶里去。
哭是最沒有用,除了表示主人的無能外,再無他長。[點]子規心想,自己什麼時候淪落成這樣了?
「想不到,你倒也有一付好口才,我原以為,你是個沒嘴的葫蘆,再倒不出一句完整話來。今日可叫我開了眼界,小丫頭杜鵑,也長成大人了,也有自己的想法了,更重要的是,也能說得出一整套大道理來,說服別人了。不過杜鵑,謝謝你。」子規微笑著對杜鵑開言。
杜鵑听見子規的語氣便知,自己的莽撞一試,竟然真的成功了!
「姨娘快別這樣說,我已是大不敬了,若不是真為姨娘著急,杜鵑再不敢說出剛才那席話來,姨娘不怪我就最好,別的,杜鵑不敢領。」
「這事無論怪誰,也輪不到你頭上。」子規還是微笑。
該算到誰的頭上呢?安家可算一份,周家呢?也跑不掉舊帳。
「上個月叫做得的新衣,也不知現在穿不穿得下了?」子規若有似無地問了一句。
杜鵑眼前一亮,臉上樂開一朵花道︰「姨娘可要取幾件出來試試?我後頭開箱子去!」
子規保持微笑,點頭應允。
待下午儒榮回來時,見子規已是里外煥然一新,遍體皆是剛做出來的鮮亮宮裝,頭發高高挽起,雙鬟膩綠,高髻盤雲,杜鵑替其梳了個精神發髻,上頭並無特意裝飾,不過是儒榮送的幾支金釵,零星點綴其中,可唯其天然不矯飾,亦更顯卓越風姿。
「青兒今日看來精神大好麼!」儒榮細細打量後,從自內心地笑了出來。
「大爺這話無理,今日可是正月初一,再不濟也要撐過這一日去!」子規玩笑著,沖儒榮眯了眯眼楮。
儒榮心花怒放,開口就贊道︰「想是昨兒那新來的太醫,果然醫術高明,明兒他來,我必重重賞他!太後的眼光亦真不錯,她說此人甚佳,當真如此。」
子規輕笑一聲,只將目光從杜鵑身上掃過,口內說道︰「我不知道這人好壞,不過,今兒听過高人指點後,青兒確實覺得好多了,身體舒暢不說,精神亦振奮許多。」
儒榮听後好奇︰「高人?什麼高人?哪里來了個高人?我怎麼不知道?」
子規裊娜婷婷,從椅子上起來,又走至儒榮面前,縴手略點,杜鵑見她有意指向自己,羞得臉也紅透了,一個字也吐不出,轉身就出了屋子去。
儒榮不解,子規只笑,更不答言。
過後大家吃扁食,旁人罷了,倒是儒榮吃出只小小的金元寶來,子規心里十分滿意,這本就是她一手導演的好戲。有寶的那只她早做了記號,下出來便命杜鵑盛到儒榮碗里。
「果然大爺是這屋里最有福的,子規給大爺賀喜!望大爺來年,加官進爵,步步高升!」子規以手撐住桌子,小心地站起身來,邊說話邊欲跪于儒榮面前。
「不可!你如今懷了身子,切不可莽撞了!杜鵑快來!」儒榮哪里忍心叫她下跪,見她此刻有了笑臉,已是天恩一般了。
「大爺莫不嫌子規說得不好?難道大爺不想再高升一步麼?」子規執意不起,並仰首望向儒榮。
「多大的頭就得戴多大的帽,我自覺頭上已是寬松,再加大一號,我只怕承受不起!」儒榮半是玩笑邊當真地回道。
「這話旁人說得,唯咱家大爺使不得。如今正蒙皇上器重,聲勢亦壯,大爺怎麼說這樣頹廢的話?若叫老爺听見了,想必不得依呢!」子規嬌語嗔花,含笑斜睇儒榮。
儒榮答不上話來,他其實很想說,我不想要,這些我全不想要,只盼你能平安生下孩兒,于我共度一生,便如抽中了上上吉簽,我亦再無他求。
不過這話他說不出口,正如子規剛才話里所說,父親的陰影驟然出現,橫亙于他與子規之間,這陰影還有個代言人,很快就要在這園子里出現,安大女乃女乃,是了,正是安大女乃女乃。
儒榮並不知道,父親到底有多忌諱,或者說害怕周家。可他總能從周寧娥臉上看出一絲得意,與鄙夷,她是連裝也不肯再裝下去了,這樣著急地要趕入京來。儒榮心想,若是一定到了要清帳的時刻,他絕對不會向她低頭,不,不會。
「今日外頭可熱鬧得很吧?我只坐這院里,都听得人聲鼎沸,不住地歡聲笑語。外花廳上,都來了些什麼人?又是誰在招呼?」子規只當隨口,無心地問了一句。
儒榮從自己心事中回過神來,想了想道︰「總是各家親眷,扯得上關系的,扯不上關系的,反正正月初一,上門賀新,是誰也不會認真計較的。既然來得,我必待得。若說招呼,我剛才過來時,見梅香才替棋姿出去,也許哥兒想娘了,棋姿陪了一半就回去了。」
子規點頭,又嘆道︰「我得了幾日清閑,倒叫二位姐姐替我受辛苦,青兒心內委實不安,明兒還該我出去才是。」
儒榮忙攔道︰「你才好些,萬不可再勞心動氣。前三個月最是要緊,你日子尚短,不可魯莽。」
子規一雙秋水剪波,對著儒榮顧盼而生嬌道︰「大爺這樣看扁了青兒?出去說幾句話,操持下酒席便要倒了不成?我的孩兒也必像我,不會那樣嬌氣。」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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