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笙的家在閘北最大的棚戶區,這里住著數十萬赤貧之人,道路狹窄,建築林立,這些房子不象江南其他地方的民居那樣白牆青瓦,在這里能用磚頭瓦片蓋房子算是很奢侈的事情,困苦不堪的百姓生活在溫飽的邊緣,哪有錢去蓋什麼房子,能用木板,油氈,茅草搭個窩棚就算不錯了。
狹窄的巷道上方,懸掛著無數衣物,小孩子在開心的打鬧追逐著,女人們提著水桶小心翼翼的躲避著孩子的沖撞,家家戶戶冒起了炊煙,港口城市的居民們做飯用的燃料和內地不同,用的都是煤炭而非柴禾,碼頭附近有巨大的煤炭儲存場,每天還有無數漕船從內地運來煤炭,供那些外洋火輪船使用,所以煤炭的價格很低,花幾個銅錢就能買上幾十斤,如果連幾個銅錢都不願意花,還可以讓自家孩子去路上掃煤渣,撿煤核,拿回家摻上黃泥做成煤餅就是極好的燃料。
林笙帶著劉子光穿堂過巷,在棚戶區穿行著,顯然水果阿笙的交際很廣,每個人看見他都要親熱地打聲招呼,走了一會兒,終于到了林笙的住所,這是一所用木板,帆布,釘子搭建的小房間,不過一丈見方,外面的苫布下還摞了幾十個蘿卜,屋里有兩個磚頭和木板搭的床鋪,上面散亂放著花被,牆角擺著夜壺,除此之外什麼家當都沒有,可謂家徒四壁。
「讓許大哥見笑了,咱們坐一會吧,我那兄弟過一會就回來。碼頭上活不多自然放工就早些。」林笙把床上的被子往里面推了推,招呼劉子光坐下。
盡管林笙家里氣味難聞,破爛不堪,但劉子光可是在幾百人的大通鋪上滾過的人,什麼骯髒的環境沒見過啊,他毫不在意的坐下,開始和林笙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起來。
天色漸漸暗下來,外面傳來女人們呼喚自家孩子回來吃飯的喊聲,林笙的肚子也咕咕叫起來,正在這時,在碼頭上干活的男人們回來了,林笙家的房門被推開,一個身材健碩的漢子走了進來,林笙趕緊介紹道︰「這位是我的好兄弟丁力,碼頭上扛活混飯的哥們,這位是我今天新結識的朋友許文強,許大哥可是讀過書的哦。」然後將今天和巡城司的人發生沖突的事情簡單講了一下。
丁力是個豪爽漢子,听了林笙的介紹後一拍大腿︰「打得好,許兄弟和我對脾氣!到飯頓了咱們出去喝酒去!」
林笙聞言笑道︰「我連小車都被巡城司收了,身上半個銅板都沒有了。」
「笙哥末聒噪,今天我關了上月的餉,有的是錢,你們跟我走就是了。」丁力拍拍鼓鼓囊囊的腰間,大咧咧的說。
沒錢又沒老婆孩子的牽掛,光棍漢子就是大方,當三人坐到棚戶區里面一座小飯鋪桌前時,丁力從腰間掏出一枚銀幣拍在桌子上︰「阿土伯,燙三壺好酒來,小菜先上兩盤,炒個腰花,腰花別洗,越騷越好,再炖條大魚。」
丁力和林笙顯然是小飯鋪的常客,阿土伯麻利將一碟茴香豆和一碟炸臭豆腐擺了上來,黃酒也放進錫壺里燙起來,一條海魚加了佐料丟進鍋里還是炖,等燙黃酒的空當丁力掏出幾支卷煙分給大家抽起來,這種煙是上海灘碼頭獨有的特色產品,是用丟棄的雪茄內的煙絲外面包上舊報紙卷成,報紙的油墨和煙絲一起燃燒,味道非常濃烈,是碼頭苦力們解乏最好的工具,而最好的卷煙是用旅宋國的卡加廷雪茄和上海的申報卷成的,丁力拿出來招待大家的就是這種煙。
三人邊抽邊談,言談中劉子光得知,外灘碼頭上有大量北方籍的苦力在干著抗大包的工作,這些人都受雇于上海最大的商行福遠號,福遠號的老板就是林笙提到過的賴有為,此人上海本地出生,四十歲左右,十年前從一個普通漁民混到今天這個地步相當的不容易,現在整個上海灘的進出口貿易有一半是被他把持的,和道台衙門的人關系很鐵。市舶司更是平趟,這些碼頭苦力也都是受雇于他,此外他還控制了碼頭上的黑幫斧頭會,可謂黑白通吃,其為人相當低調,不喜好拋頭露面,也不從不去外地招搖。以至于除了做外洋生意的***之外,知道賴老板名字的人很少。
得知劉子光需要找一份工作,丁力立刻把胸脯拍的通紅︰「區區小事包在我身上了,我遠方叔祖在福遠號里做帳房,回頭讓他引見一下肯定沒問題,听說來老板禮賢下士,最敬重讀書人了。」
三人暢快吃喝了一頓,酒足飯飽以後,劉子光向二人告辭,說還有行李放在朋友處需要去拿,待明天再過來和兩位朋友相聚,林笙和丁力也不強留,約好明日中午在碼頭見面就要分手。
夜色中的棚戶區一片黑暗,天上沒有月亮,只有路旁的棚子里露出如豆的燈光照著外面的小路,喝醉了酒的男人打老婆的聲音和犬吠,小孩哭鬧聲此起彼伏,林笙和丁力一直將劉子光送到外面的大路上才拱手離去。
二人剛離去不久,一名日升昌的保鏢就從黑暗中走了出來說道︰「劉大人,請隨我來。」原來當劉子光跟林笙跑掉之後胡懿敏就派了人跟蹤,一直跟到棚戶區外面守候著,專等劉子光出來時領他回下處。
日升昌在上海有不少房產,胡老板極有眼力,在上海開埠之初就在碼頭附近買了一大片地,後來地價房價飛速上漲,胡家蓋起了房子出租,很是撈了一筆,現在胡大小姐就住在江邊的一所宅院里,外表看起來不顯山露水,里面卻十分豪華典雅,竹林,池塘一應俱全,胡懿敏早就備好了酒飯等著他了,劉子光一看不禁啞然失笑,原來胡大小姐準備的也是和棚戶區小飯鋪一樣的臭豆腐,茴香豆加黃酒,看來這還真是上海的特色小菜。
邊吃邊談,這半天胡懿敏也沒閑著,動員力量查訪了一番,結果和劉子光預料的一樣,疑點集中在賴有為的福遠號上,這家商號一直以來本著悶聲發大財的政策默默無聞的在上海做著進出口的生意,居然能吃下港口吞吐量一半的貨物,這是什麼概念!日升昌都沒有那麼大的資金量,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商號就能坐下來?看來這家商號一定有著不可告人的秘密,听說商號老板和上海所有衙門的關系都非同一般的鐵。
「福遠號很可能是市舶司用來洗錢的工具。」劉子光斬釘截鐵的說。
「洗錢,這個詞用得好!咱們就從福遠號入手吧。」胡懿敏道。南廠和日升昌聯合辦案,力度非同小可,他們可不像一般的按察司,御史那樣小心翼翼的辦案,南廠是什麼,那可是有獨立司法權和自己的監獄的特務機關,只要認準了想辦誰,準沒跑,何況還有日升昌這樣雄厚的財力支援。
「一個問題︰市舶司有自己的緝私營,道台衙門能調動上海衛的軍兵和長江水師,而且還有一支強悍的隊伍叫做巡城淨街司,據說特別能打硬仗,如果到時候查出來上海道的官員和福遠號有私,萬一動起刀兵來咱們可要吃大虧的。」胡懿敏有些擔心地說。
「這個好辦,我這就下令調紅衫團的人馬向上海集結,再寫一份手令給蘇州千戶所的李鵬,讓他隨時听令,想和我玩硬的,大明朝還真沒幾個人。」劉子光嗤之以鼻。
*******************************************************************************
次日中午,劉子光依約來到了外灘碼頭,林笙和丁力已經在那里等了好久了,看見劉子光過來,丁力模著後腦勺不好意思地說︰「我家那個遠方叔祖說話不頂事,商號不願意用新人,說不缺寫字算賬的,只缺抗大包的。」
「無妨,抗大包就抗大包,只要能混一口飯吃就行。」劉子光毫不在意。
「許大哥就是爽快,咱們兄弟一起干吧,。就是抗大包咱們也要做的比別人好。」林笙接口道,他的小推車被巡城司沒收了,人也被盯上,不能再上街賣水果了,只能跟丁力來干苦力活了。
于是劉子光就成了外灘碼頭上的一名苦力,干力氣活他可是行家里手,當年在利國鐵廠搬運鐵礦石的勞動強度可比抗大包累多了,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劉子光把長衫下擺往腰帶里一塞,一手夾一個大包踏上跳板,穩穩當當的送上船來,又快又穩,拿的還比別人多一倍,眾人看得目瞪口呆,林笙和丁力愣了片刻,也扛起大包緊跟上來。
一口氣跑了幾十個來回,劉子光依舊面不改色,丁力也還能撐住,林笙已經有些氣喘吁吁了,每跑一趟就能換一個竹簽作為領餉錢的憑據。劉子光仗著力氣大一次能領兩只竹簽,收入頗豐。連把頭都對他另眼相看。
裝貨的活計很快結束了,苦力們正坐在碼頭上休息,一輛馬車駛過來,里面伸出一只手朝把頭勾了勾。把頭趕忙屁顛屁顛的跑過去,听那人說了幾句什麼,然後回頭喊道︰「給我來三十個棒小伙子,跟賴老板去卸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