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還以為襄昭儀不願見人，故意借口尚未睡醒，現在看來，她的確是才醒來，穆紫鸞含笑應了，隨梅語進了殿內正堂，梅語進去通告一聲，才引了穆紫鸞進入寢室，襄昭儀正半躺著床榻上，披著一件鵝黃色錦緞外裳，長發只挽成一個松散的發髻，不施粉黛的樣子甚是親切，只可惜她臉色蠟黃，看上去顯得有些憔悴，雖然只比穆紫鸞大三四歲，看上去倒像與皇後同齡一般。
穆紫鸞上前欠身道︰「嬪妾見過昭儀娘娘。」
襄昭儀揚揚手，「沁貴人不必多禮，」朝梅語遞了個眼神，梅語搬著一個圓凳放在床邊，示意穆紫鸞坐下，又道，「本宮不過是久病無寵的昭儀，難為貴人還想著。」
「听聞嬪妾在鳳儀宮暈倒那日，娘娘幫嬪妾說了許多話，嬪妾甚是感激。」她自然的垂頭。
「微微小事，不足掛齒，」襄昭儀咳嗽兩聲，含著歉意看向穆紫鸞，「本宮身子不好，讓貴人笑話了。」
「娘娘哪里的話，」她坐到床邊扶著襄昭儀，輕輕拍打著她的背，又接過梅語遞過來的水，喂著昭儀喝了，「听聞娘娘身子總不好，皇宮里御醫醫術精湛，竟也不能治好娘娘的病嗎？」
襄昭儀笑著搖搖頭，臉上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這是老毛病了，當年替皇上擋了一箭，那箭擦心而過，雖然保住了一條命，咳咳……終究……終究身子不行了啊。」
才說了幾句話，她喘氣已然費力起來，臉因為咳嗽而漲得通紅，穆紫鸞擔憂的看著她，卻也是什麼忙都幫不上。梅語端著藥走上前來，喂著她喝了，她朝穆紫鸞伸出手來，紫鸞急忙上前握住，她才緩緩道︰「這些年，本宮按一日三頓的喝藥，身子卻總不見好，想是人生無望了。」
梅語勸解道︰「娘娘不要胡思亂想，皇上命院判大人親自調理娘娘的身子，又命內務府按大人開的療養方子為娘娘食療，雖然效力慢些，娘娘的身子卻真真是好過從前了。」
「身子好些又怎樣？女人一輩子要什麼？不過是夫君的寵愛，孩子承歡膝下，可這兩樣東西，本宮這輩子都不可能得到了。」她語中深含感傷之情，孱弱的身子如同枝頭枯葉，在秋風中瑟瑟顫動，岌岌可危。
穆紫鸞坐在床邊，撫了撫她的手背，「娘娘且放寬心，身體的病自有太醫醫治，可心病便要娘娘自己治了。」
梅語點點頭，「請貴人勸勸娘娘吧，總這麼胡思亂想，可怎麼是好？」
襄昭儀淒然一笑，笑聲蒼涼而無奈，「不胡思亂想，這漫漫長夜，該如何打發？」
位在九嬪之首，宮中除了皇後、明妃、賢妃便是她位分最高，她住的宮殿毫無疑問是華麗的，吃穿用度皆是最好的，可即便如此，這些填補不了她內心的苦痛與空虛。穆紫鸞心下一動，道︰「若娘娘不嫌棄，日後嬪妾便常來陪著娘娘，這樣娘娘也不會孤單了。」
梅語又驚又喜，滿含感激之色，欠身道︰「奴婢多謝沁貴人。」
襄昭儀卻是含笑搖頭，「不必了，貴人驟然受寵，只怕有人早就坐不住了，貴人要事事防備小心，怕是自顧不暇，咳……」費力的喘息幾下，「更何況，我們不見面，對你我來說，才多有裨益。」
穆紫鸞疑惑的看向她，她眸中大含深意，似一汪深潭，讓人看不到底，半分也猜不透她的心。
襄昭儀半依在榻上，靠著一個繡著神鳥的蠶絲靠枕，神色淡薄如雲，「貴人細想，那日鳳儀宮中，我與貴人不過第一次見面，之前更無任何牽連，如此，我為貴人說話，皇上皇後和其他人才會相信，若我與貴人親密無間，那話便不足為信了。」
「娘娘心思縝密，嬪妾受教了。」穆紫鸞心悅誠服。
襄昭儀深吸幾口氣，又緩緩道︰「何況皇後有意拉攏你，卻見你與本宮日漸親密，皇後該如何想呢？」
皇後拉攏自己，這不過是今早才發生的事情，更是避開眾人獨自與自己說的，襄昭儀因病並未前去請安，自己前來未央宮之時，梅語也說她尚未睡醒，怎的這麼快她就知道了這件事？原來這深宮之中，哪怕是久病無寵，看似無害之人，也絕對不會是簡單的角色。
穆紫鸞突然覺得，在這深宮中，自己原來什麼都不是，曾以為自己有的那些聰慧，在旁人看來不過是雕蟲小技，她恭順的垂目，「多謝娘娘指教。」
襄昭儀氣息微弱的一笑，「貴人……咳……貴人不必擔憂，本宮……絕無心加害于你，」她停下猛咳一陣，蒼白的手揉著胸口，「皇後寬厚溫和，貴人且放心，更何況明妃……明妃與貴人已成敵對，貴人雖有皇上垂憐，位分卻低，咳……家世也萬萬不可與明妃比擬，深宮如海，貴人總該尋個依靠……咳咳咳……才是啊。」
她咳得幾乎說不出話來，臉色比上好的宣紙還要蒼白幾分，穆紫鸞謝過她之後，也不敢再多加打擾，便匆匆離去了。回沁心宮的路上，她凝神不語，襄昭儀看似無害，消息卻如此靈通，心思也明澈，那皇後呢？真的會像她表面上看到的那樣溫和寬容嗎？可若她當真一點本事也沒有，只怕根本就坐不上皇後之位吧？更別提在宮中與明妃、賢妃周旋了。
她覺得，自己已然邁入一片深潭，是該冒險前行，還是回頭是岸？一入宮門深似海，她似乎已經沒有回頭的可能了。
襄昭儀凝神望著窗外她漸行漸遠的身影，嘴角漫起一縷連自己也不能察覺的笑意，梅語將暖手爐放在她手中，疑惑道︰「娘娘與沁貴人不過一面之緣，怎會告訴她這些子真心話？」
「宮中太寂寞了，總要將話講出來，否則憋在心里當真是難受，」她緊一緊領口，「明妃對付的人，本宮偏要幫，更何況，那孩子看起來，當真不錯呢。」
日光透過小軒窗，在她蒼白的臉上投下光影，她仰臉閉目，享受著這一刻的安寧，只怕，這是宮中最後一刻的寧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