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勃主編看著窗外戴著墨s 口罩的青年學生走過,對許樂微笑說道︰「雖然現在沒有任何人知道事件的真相,但有這麼多人不問原因地支持你,我想你此刻應該感到有些自豪和驕傲。」
許樂低下頭,緩慢而認真地攪拌著杯中的黑咖啡,直至將那股他並不喜歡的焦糊味道全部掀了出來,輕聲說道︰「有些感動,但很難自豪或者驕傲。」
他抬起頭來,帽檐陰影下那雙直眉顯得格外平靜︰「原因就在于您所說的不問原因,現在聯邦里的人們依然相信我是聯邦英雄,所以他們不可原因地支持我,可如果我真是一個用英雄面具掩飾邪惡的罪犯怎麼辦?」
鮑勃主編皺著眉頭,不明白他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感慨。
「剛才的畫面讓我想起了當年麥德林專案時的場景,當我們非常
地想把那位議員先生送上法庭的時候,整個聯邦的大街上奔走著憤怒的青年學生。」
許樂看著主編先生說道︰「伍德應該已經和您說過了,當時把證據寄到報社的家伙,就是前些ri子闖進議會山的襲擊者,他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還知道,這個叫施清海的人曾經和你一道參加了那場針對方德林的暗殺,當然事後獲得了聯邦政府的默認,所謂暗殺也就成了清除行動。」鮑勃主編依然皺著眉頭,問道︰「可你為什麼會聯想到這件事?」
「上街游行的人們或許因為感知錯誤的關系,會支持錯誤的一方,但我一向堅持他們不需要為這些事情負責。因為聯邦政府,議會以及那些上層的大人物們,從來沒有給民眾機會了解那些真正重要的信息,比如麥德林專案里的那些證據,最終只是變成了政府和那些家族之間進行利蓋交換的籌碼。」
「你是想說這就是喬治卡林的信息……」鮑勃主編說道。
「信息不對稱必然帶來社會不公。」許樂依舊緩慢地攪動著杯中的黑咖啡,卻沒有端起來飲用的意思,說道︰「我這方面的文章看的不多,但也知道在知識界似乎有種論調,容易陷入集體無意識狂熱中的民眾,一旦接觸過多過于龐雜難以分辯的信息,並不是一件好事。」
「雖然我一向被認為是自由主義派的門房,但我同意某些說法,宇宙里沒有絕對的自由,也不可能存在絕對的信息公開。」
鮑勃主編端起面前的瓷杯,望著許樂認真說道︰「比如那些涉及聯邦安全的機密信息,如果讓帝國人知道了怎麼辦?」
「問題在于判斷這些信息是否危害聯邦安全的權力,一直被掌握在極少數人手中,只要他們願意,他冉甚至可以把聯邦稅收預算細則,當成重要的經濟機密數據。」
許樂小幅度地聳了聳望,說道︰「而且在三十七憲歷史前,聯邦在宇宙里根本沒有敵人,自然不會存在什麼危害聯邦安全的信息,可那時候難道就有真正的信息公開?」
鮑勃主編側著頭很簡單地思考了一下,然後笑著搖了搖頭,淺嘗了一口微燙的咖啡,抹掉頰畔的一抹汗水,神情凝重說道︰「我今天冒這麼大的風險和一名聯邦通緝犯見面,自然不是想重溫當年在校園里的熱血討論。」
稍微頓了頓,主編先生看著杯中蕩謙的咖啡,若有所思問道︰「軍神去世前是由我做的最後一篇專訪,那篇專訪主要的目的不是為他老人家塑造豐碑或是雕像,而是用那個令全宇宙震驚的事實,來替你洗刷與叛國賊有染的指控,很明顯,軍神確實試圖讓你成為他的接班人,而總統先生對你的欣賞喜愛更是舉世皆知,然而根據我們報社掌握的情況,此次正是總統先生和李在道將軍直接針對你的行動。
「軍神信任我們報社,給予我們最後專訪的榮幸,加上我們曾經不見面合作的麥德林一案,我想應該能夠說明我的職業聲譽,許樂上校,關于你所指的古鐘號一案以及那天夜里在官邸發生的故事,你可以直接說給我听,而不用太猶豫。」
許樂沒有猶豫,直接取下手腕上的軍用手表,輸入密碼,啟動相關程序,轉瞬間,那些由施公子和他多年調查所得的證據,出現在拉伸光幕上,出現在鮑勃主編的眼前。
這些由視頻圖片和文檔形式出現的證據,直接把這些年聯邦發生的數起丑惡事件,甚至是古鐘號爆炸的真相,指向一個以三一協會為掩護的秘密組織,而這個組織的成員包括本屆聯邦政府的正副總統,還有軍方無數實力派將領……」
街畔尋常一間咖啡館,幕s 照大地,黑夜在天穹的那一頭逐漸伸展腰肢,將要大展拳腳,黯淡而迷幻的光線透過落地窗照耀在角落里的座位上,光幕上反射出的微弱光線映在鮑勃主編的臉上。
侍者和旁邊桌上的客人沒有人注意到這桌上的動靜,自然也不知道華些微弱光線,對于整個聯邦來說意味著什麼。
鮑勃主編沉默了很長時間,其間偶爾會震驚的張開了嘴,看向許樂想要說此什麼,問些什麼,終究卻只是再次低頭觀看,把嘴唇閉的緊緊的,只有臉上表情的快速變幻,證明這些內容對于這位聯邦最優秀的新聞人,造成了怎樣劇烈的精神沖擊。
在這華過程中,許樂也始終保持著沉默,他注視著主編先生的表情,手指拈著金屬匙緩慢而勻速地攪拌著黑伽啡。
「難以置信。」
主編先生右手緊握著許樂的手機,眉頭鎖的極緊,發出了最正常的一聲感慨,桌對面始終安靜,片刻後他自嘲地笑了笑,喃喃自言自語道︰「可是又不能不信。」
再次沉默很長時間,鮑勃主編眉頭深鎖,似乎用了很大力氣才壓抑住某種沖動,望著許樂低聲說道︰「這時候其實我忽然很後悔來見你,很後悔看到這些東西。」
「為什麼?」許樂問道。
「我很欣賞總統先生,甚至你可以說我是他的堅定擁護者之一,在政府與那些家族的對抗中,我毫不遲疑地站在他的身旁,願意為他搖旗吶喊。在我看來,帕布爾總統第一個任期這五年,絕對是聯邦歷史上最好的五年,我知道他的雄心,能夠感受到他的理想……」
鮑勃主編的表情漸漸平靜,眼眸里閃爍著復雜難明的情緒,說道︰「而你遞過來的這支手機,摧毀了我對美好難得的最後那絲想像,甚至我想,你也許會摧毀掉總統先生和這屆政府所有的。」
許樂能夠體會,更準確地說,他比任何人都容易體會到主編先生此刻失落而略帶惘然的心情。
在那個夜晚之前,他和主編先生一樣,對于官邸里那華面s 黝黑的中年男人,寄予了對聯邦美好未來的全部想像及希望,當這些想像和希望忽然變成泡影,那種被背叛的感覺非常難受,甚至會讓人下意識里拒絕接受。
既便是鮑勃主編,在看到這些證據之後,心里大概也會產生無數劇烈的掙扎和斗爭,寧願自己沒看到,或者把這些證據全部毀了,當作這些事情從來沒有發生過?
許樂不願意桌對面的主編先生做這樣的選擇,因為在擁有數百億民眾的聯邦社會里,他已經非常孤單,即便那些戴黑口罩的游行學生說他不會孤單,可他依然孤單,他不希望最後的同伴離開自己。
很突然的,他停止了攪拌黑咖啡的動作,抬起頭望著對面,低聲復述一段聯邦很有名的演講詞。
「這是一個浩大艦隊遠征燦爛宇宙、無數英勇戰士前僕後繼、堅強的生存與光榮的犧牲交相輝映,從而顯得無比波瀾壯闊的大時代。大時代的背後,則是蛋白肉再次漲價、隔壁阿叔失業、地下賭場生意變差、門衛打呵欠次數上升、隔壁阿嬸漲工資、女兒憂心春考成績不佳擔心零用錢減少的小ri子。」
「無論是大時代還是小ri子里,其實都充斥著勇敢的人和怯懦的人,他們都會因為勝利而喜悅,因為失敗而悲傷,因為很多事情而憤怒口兩者間唯一的區別在于面對困難與強權時的態度。」低沉而平淡的聲音在咖啡店一角緩緩響起,仔細聆听的鮑勃主編深鎖的眉頭逐漸舒展開來,平靜中若有所思。
「這是星雲獎的時候,您專門寫的頒獎詞,當時領獎的我感覺很榮幸,一直背在心里。」
許樂眯著眼楮說道︰「我不會懷疑您對撫強權時的堅定信仰,但我想說的是,強權如果披著一件理想主義完美的衣裳,甚至就是理想主義本身,我們依然要抵抗到底。」
「不,您誤會了我的意思,我並不希望首都特區ri報冒著政府震怒的危險而做報道,席勒說過,槍永遠比筆更有力量。」
鮑勃主編微微皺眉,不解問道︰「那你今天為什麼要見我,而且把這些證據交給我?」
許樂看著面前一口未喝的黑咖啡,沉默很長時間後說道︰「我只是希望,就算我死了,真相這種東西能夠留下來。」
「如果這次我真的死了,那麼不管是五年十年還是更久以後,您和您的報紙,還有機會把這個真實的故事完整地告訴所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