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鎮,清風客棧。
窗外夜濃似墨,屋里連盞燈都沒點,風從門縫里漏了進來,把蠟燭的火苗撩得忽忽亂躥,魏大夫忙攏住火頭,反手掩上房門,急步走到屋中,將蠟燭一傾,引燃了燈蕊。
火光穿過絹絲燈罩,柔柔地照亮了四壁,眼前的屋子並不大,陳設清雅,屋子正中擺著張雕花紅木床,上頭覆了頂碧紗帳。
「王爺,我遇到個人,那人她……」魏大夫猶豫著,竟不知該如何說下去了。
蕭明楓接過他遞來的茶杯,聞言動作一頓,抬眼看向他,「什麼人?」
魏大夫想了想,又嘆了口氣,俯身在蕭明楓耳邊低語了幾句。
只見蕭明楓面色微變,捏緊了手中的茶盞,五指骨節泛白,隨即猛地站起身,沉聲道︰「人在哪里?速帶本王前去!」
魏大夫鮮少見他這種樣子,驚了一驚,「可是……可是人在今早便已離開了。」
蕭明楓將茶盞放在桌上,目光掠來,盡是逼人的尖銳,「去往哪個方向?」
魏大夫道︰「往西。」
蕭明楓緩緩坐下,沉默了片刻,才道︰「不,應該不會是她,不會。」
魏大夫點頭,一邊拿起茶壺將茶杯添滿,一邊道︰「其實我也只是看到背影而已,聲音也很像,姿態氣質極為相似。但大千世界,相像者何止一二。」
「可就算只是相似,」蕭明楓抿了口茶水,淡漠的聲音透出幾分決意,「也要給本王查個徹底。」
魏大夫略施一禮,「是。」
彼時夜色漸濃,小鎮內本就寧靜,在此時更顯得幽寧。偶爾傳來幾聲犬吠,到最後也漸漸停息了。
蕭明楓靜靜地躺在床上,看著窗外樹影搖曳,變換的光影在眼前晃動著,越來越覺得困乏異常。
不知過了多久,蕭明楓迷迷糊糊似睡非睡間,突然一聲極細微的響動讓他猛地驚醒。
「誰?」蕭明楓立刻警覺地坐起身來,伸手拿過枕邊的長劍,低聲喝道。
四周沈默了片刻,突然響起一陣輕微的腳步聲,一步一步地,竟是向著床邊走來。
蕭明楓一眼望去,卻只能看到一片濃重的黑暗。細細听著,他竟然慢慢有些緊張起來。
蕭明楓知道他應該立刻躍下床去,才好謹慎防範。但是他的身體卻動不了分毫,猶如被夢魘壓制住一般,使不出分毫力氣。所以蕭明楓只能用一種別扭的姿勢一直坐在床上。握劍的手里出了一層薄汗,浸濕了劍柄,滑膩冰涼。
「到底是誰?少在那里裝神弄鬼!」蕭明楓微眯起雙眼,努力地看向黑暗之中。
明明之前還有不甚明亮的月光透進房內,此時卻像完全被黑暗吸收了一般,透不出一絲一毫。黑暗就如同潑撒出來的墨汁,濃黑得看不清里面的一切事物,無論死物,還是活物。
從門邊到床邊,不過是短短的幾步距離。蕭明楓卻覺得那人用緩慢的腳步走了很久很久。她的腳步很輕,卻並非故意隱藏行蹤,像是輕柔地走著。蕭明楓感覺不到絲毫的惡意。
那人一步步地走出黑暗,縴細卻堅毅的身形慢慢的出現。
蕭明楓握劍的手緊了緊,卻最終松了開來。長劍裹著劍鞘,落在被褥之上,不發出一絲聲音。
蕭明楓努力地看著那一點點清晰起來的熟悉身影,那個名字一直沖到了嘴邊,卻被他死死地咬住。
這個人怎會出現?怎麼會?!
而且,那個女子——他對那個女子又怎會有著此時這樣怪異的心情?
不是提防,不是敵意,不是憤怒!
是緊張,是欣喜,是……安心……
蕭明楓萬分鄙夷現在的自己,鄙夷自己這種類似于兒女情長英雄氣短一般的情緒。他堂堂雍王爺不該是這樣,更不該為了個女人而這樣!
這應該是夢,絕對是夢!
可是,為什麼,這個夢感覺是那樣的真實,真實到連自己平時一直隱藏著的心情與情緒都不受控制地不斷涌現出來……
蕭明楓竭力想要克制,直到那個從黑暗中走來的人完完全全地清楚地站到了他的面前,他也終于忍不住動了動唇,喃喃道︰「任、流、螢……」
不錯,那是任流螢。
盡管光線很暗,盡管看不清周圍一切事物,可此時此刻蕭明楓卻能看清她的臉,抑或是她的樣貌其實早已刻進腦海里,熟悉到只憑借一個身影,幾個動作便能判斷出對方。這樣的熟悉感,這樣的牽連,又究竟是因為什麼呢?
蕭明楓沒有再想下去。
任流螢面上淡淡地,看不出悲喜。蕭明楓抬起臉看向她,暗淡的微光里她的身影仍舊模糊不清。
「任流螢,你不是掉入懸崖了麼?粉身碎骨,尸骨無存,又怎會出現在本王的面前?你……究竟是人,是鬼?」蕭明楓咬著牙,艱澀地開口。下輕似然。
任流螢看著蕭明楓。黑暗中她的雙眼依舊波光流轉,猶如黑色琉璃,透徹而明淨,深深凝視的視線竟讓蕭明楓感到些微的心悸。
任流螢沒有回答,只是突然微微一笑,連雙眼也微微地彎起來,猶如天邊那彎明月,皎潔而美麗。她慢慢地靠近,走到床邊,俯來。
她清秀的臉龐眉眼更加清晰起來,黑白分明的眼楮里卻像是倒映著漫天的星光,明亮但溫和。
這樣的任流螢很美,不是妖艷,不是嫵媚,而是春水一般的澄澈純然,讓人忍不住想要靠近。而且,此時在這室內暗淡不明的月光下看去,蕭明楓忽然就覺得自己的心在輕輕觸動著,是撩動,是心動。
蕭明楓眼睜睜地看著任流螢慢慢靠近,輕淺而干淨的氣息輕柔地縈繞在鼻端。
心里一直緊緊繃著的那根弦,突然就這樣松懈了下去。
這一刻,他竟突然想要告訴自己︰這不是夢,不是夢……zVXC。
他無法不承認,面對任流螢他再也聚不起一絲一毫的嫌惡與排斥。
相反的,那樣濃重的,沈甸甸溢滿心間的,是苦澀的不舍,隱晦的想念。
想念那個叫他「楓哥哥」的女孩,想念那個隱忍一切承受一切背負一切罵名與屈辱的堅強女子,以及到了後來,再也承受不了而選擇放棄生命、墜落懸崖的最後一秒對他微笑的女人。
「任流螢。」蕭明楓抬起手來,想要撫上任流螢的臉。
任流螢卻按下他的手,猛地貼過臉來,唇邊的盈盈笑意深深地映入蕭明楓鷹隼般的黑眸中。
蕭明楓瞳孔萎縮,銳利在眼中一閃而過,最後,只剩下一片坦然。
任流螢將唇貼近他的唇,溫熱的氣息噴灑在上面,帶笑的雙眼正與他對視著。蕭明楓閉了閉眼。他感到任流螢輕輕歪著頭,秀致的鼻梁似有似無地擦過他的鼻尖,卻最終又從他唇上滑過。
溫熱的吐息從鼻間沿著頰邊慢慢逡巡著,肌膚間的踫觸若有似無,一直延伸到頸間,耳邊,然後,如同羽毛般,一掠而過。
任流螢一手搭在蕭明楓剛毅的肩膀上,將唇貼近蕭明楓的耳朵,半晌,方輕聲道︰「蕭明楓,你,該死。」
蕭明楓猛地睜大了雙眼,扭頭看向任流螢。任流螢的唇邊僅余微薄的笑意。他的雙眼依舊澄澈而明亮,卻少了些什麼,便顯得淡漠,疏離。
蕭明楓張了張口,卻無法出聲。他只覺胸口越發沉悶,仿佛壓著千斤的巨石,連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仿佛是一雙冰冷的手掐住了自己的脖頸,那樣用力,那樣狠絕。
下意識地,他想要抬手將眼前的女人推開,然後在狠狠補上一劍,可是,雙臂也仿佛灌了鉛一般,沉重地根本無法抬起來。
怎麼了,自己究竟是怎麼了?
正自疑惑間,他只覺得眼前突然又是漆黑一片。蕭明楓急切之下伸手一撩,似乎抓到了什麼溫軟之物。他手上一陣大力,掙扎著睜開沉重的眼皮。
眼前的暗色散去,映入眼中的景色模糊異常。
他猛地坐起身,環顧四周,卻見房中空無一人,連多余的一絲氣息都沒有。
蕭明楓不相信,不相信自己會睡得那麼沉,他的警覺無人可敵,他絕不會做一個如此真實卻又如此虛幻的夢!
他跳下床,來到桌邊,點燃了燭盞,周圍立馬亮了起來。仔細察看了周圍,並未發現任何有人來過的痕跡。
那麼,剛剛只是夢?!
想及此,也不知為什麼,蕭明楓的心陡然下沉。
這時,忽聞隔壁傳來一聲驚呼,听聲音,卻是任素妍。
蕭明楓劍眉微皺,也不及穿上外衣便出了門。
那廂里,任素妍只穿著白色里衣,坐在床沿,慘白的臉上布滿冷汗,只露出在外的左眼兀自瞪大,眼中滿是驚恐。
聞聲驚起的丫鬟匆匆起身,想要靠近她去安慰,卻被她粗魯地推開,喉中還不斷溢出咯咯的響聲,詭異而陰森。
沒有人敢再上前。
直到蕭明楓從外而入,魏大夫也隨之而至。
「王妃,發生何事?」魏大夫忙上前,要為她把脈。
任素妍推開魏大夫的手,驚恐地朝床榻內部退縮著,「鬼!有鬼!有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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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十二點半左右還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