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承認,對張仁奎這個師傅,我很頭疼。而事實上,他對我,恐怕也一樣,只不過頭疼的意味不同而已。
「師傅,您還有事?」我轉過身,嬉皮笑臉,大師兄吳昆山站在榻邊看了看我,看了看師父,搖了搖頭,估計在他眼里,不管是師父還是我,完全一個德性。
「我這里板凳上長著釘子不成,就這麼不樂意在我這里坐會?」張仁奎有些生氣道。
「我哪里敢有這種想法,我害怕我這髒了凳子呢。」我嘿嘿一笑。
張仁奎看著我這個樣子,也樂得胡子亂顫︰「兔崽子,坐下來,陪我說說話。」
我依言坐下,往外面看了看。
夜色已深,萬籟俱靜。
「你是不是擔心家里?」師父磕了磕煙袋鍋子。
「有點。」我點點頭。老頭子目光銳利,我心里想些什麼,他一看就知道。
「放心吧師弟,師父接到信,就讓我到杜月笙那里把你家里的人安頓好了,我在公共租界有套宅子,平日里也是空著,正好派上用場。」吳昆山笑了笑,道︰「上海縣城的那個宅子,你就不要再住下去了,嚴老九雖然這一次賣了師父一個面子,但是誰都看得出來他不會饒過你,你在那里住,不知道哪一天就挨了黑槍。公共租界的那套宅子,距離你的電影公司也不遠,我也拍了一下得力的人暗中守護,不會出什麼問題。」
「謝師兄!」媽媽的,我這個師兄,還真是心細如發。
「都是一家子,還客氣個什麼。」吳昆山走上前去,給師父點火。
張仁奎吸著煙斗,看著我,樂道︰「一口氣干掉嚴老九一個兒子不說,還斃了人家二十幾個手下,過癮不?」
「過癮?師父,我當時嚇得屎都快拉褲襠里了,還過癮呢。」我搖了搖頭,又惹得一陣笑。
「我在上海不能多呆,明天就要走,公務繁忙。上海這地方,什麼人都有,干什麼事,你都得小心才是,有什麼難處,找你師兄,他能幫你。」張仁奎指了指吳昆山。
「知道了,師父。」我老老實實答道。
張仁奎嘆了一口氣︰「慕白呀,你知道我為什麼看中你嘛?」
我哪里知道!
「你這家伙,和我年輕時一個德性,鬼精,人呢,心地還不錯。這兵荒馬亂的年月,心腸好的人,都快死絕了。」張仁奎咳嗽了幾聲,指著我道︰「你是我張仁奎的徒弟,我對你的要求只有一個,那就是干干淨淨做人,模著良心做人,要是干了些傷天害理的事,別人不動手,我也會親自處理門戶,曉得不?」
「知道。師父,我要是那樣,你盡可用你的那大鍘刀活劈了我。」我挺直了身板。
「想得倒霉,劈了你,還髒了我那把鍘刀。」張仁奎白了我一眼,笑了笑,沉默了一會,問道︰「嚴老九的事情算是了了,我問你,你接下來又什麼打算?要不跟我走,現在國家正是用人之際,你還有點本事,想出人頭地,不難。」
給你走?當丘八?我這樣子,文不能文武不能武的,上了戰場還不直接交代了。
「師父,我知道你為我好。可當兵打仗,那都不是一般的人,像你這樣的有能耐的自然不在話下,我就不行了,我見血就暈,干不了那事。」我搖了搖頭。
「不識抬舉的東西。你說,你想做什麼?」張仁奎樂得不行。
「我只有一個能耐,那就是拍電影。」
「電影,電影是什麼東西?」張仁奎轉臉看著吳昆山。
吳昆山撓了撓頭︰「師父,就是大上海的影戲,你昨天不是特意去看了嘛。」
「啊,就是那玩意呀!?」張仁奎直搖頭︰「一個破屋子里面,黑咕隆咚的,一張布上到處都跑得小人兒,打打鬧鬧的,不好看!我听朱宗橫說了,這東西,就是外國人的戲,慕白,你難道想去當個戲子不成?」
張仁奎盯著我,十分不爽。在他那里,戲子那玩意實在是不成體統。
女乃女乃的,怎麼一提起電影,絕大多數的人都這麼把這職業看得這麼下賤呀。
我又得給老爺子上上課了。
「師父,電影和戲可不一樣。你辛辛苦苦拋頭顱灑熱血,為的是什麼?」
「還能為什麼?讓老百姓吃得飽穿得暖唄。」張仁奎回答得倒是極為實在。
「我也是這麼想,不管是什麼人,不管是什麼事,只要能讓咱老百姓過上好日子,那就值得做。可是師父,你想過沒有,不管是孫文還是袁世凱,不管是北洋軍閥還是你老人家自己,打了這麼多年,中國老百姓的日子不但沒好過,反而更加雪上加霜呢?」
我的一句話,問住了張仁奎。這個問題,我想師父可能想過,但是他絕對沒想透徹過。連聰慧的大師兄,也皺起了眉頭。
「師父,得民心者得天下,你們打仗,一會打清廷,一會打袁世凱,一會又打北洋,打來打去,有沒有發現人越打越少,地盤越打越小?」我的話,戳中了師父的痛楚。
「誰說不是呢。」師父搖了搖頭,很痛苦。
「你們有沒有發現,你們心里為老百姓,可是老百姓並不這麼想,他們根本就和你們不一路,甚至罵你們是軍閥,罵你們是吸血鬼?」我的一句句話,算是說到了張仁奎的心坎里。
「師父,為什麼?就是因為你們做的事情,你們做的所謂革命的事情,老百姓根本就不理解。中國能耐了幾千年,到頭來還得被列強欺負,可是咱中國人呢,就像個木頭一樣活著,不知道為什麼活,不知道怎麼活,一句話,就是民智未開。」
「既然這些人都活得糊涂,那咱們就得當頭棒喝!讓他們覺醒,讓他們知道中國的出路在哪里,只有他們知道了,四萬萬中國人才能擰成一股繩,為了一個目標去奮斗,到那時候,你們也就不在孤軍奮戰了,中國才有希望,炎黃子孫才有希望,才不會亡國滅種。」我盯著師父,推心置月復。
「中!」張仁奎狠狠地磕了一下煙袋鍋子,大笑道︰「他女乃女乃的!老子活了這把年紀,想不到到頭來還讓你小子給我上了一課!說得在理!」
我和大師兄都笑。
「不過慕白,光靠電影那玩意,能行嗎?那東西嘻嘻哈哈的,就能喚醒民智?」張仁奎對電影可沒有什麼信心。
「現在的電影,都是垃圾,都是為了錢,根本不頂事。可是師父,正因為這樣,我才更得努力,我得搞出來好的東西,把這些壞的東西給消滅了,那樣才能達到效果。」我盡可能簡單地說。
張仁奎听得很認真,不時點了點頭。
「慕白,先前我以為你是個混子,搞什麼電影也只不過是為了玩,現在我算是明白了,你小子是個有志氣的家伙。我心甚慰,我心甚慰。」張仁奎很高興,喝了一口濃茶,道︰「搞電影,你現在可有困難,比如錢?」
老頭子還真是問到了點子上。
我現在,手頭也就一萬多大洋,照理說,這些錢的確有些緊張,但是看著師傅那關切的模樣,我又怎麼好意思從他老人家那里再拿錢。他雖然身為通海鎮守使,手底下那麼多人,花銷的地方肯定不少。
「師父,我現在還能對付的過去,你就別擔心我了。」我笑道。
「你個狗日的就是嘴硬。」張仁奎知道我客氣︰「你不要拉倒,不過往後哪里遇到了什麼困難,找你大師兄,他有辦法。」
「師父,你這可有點偏心。」大師兄吳昆山直搖頭。
「偏個鬼的心!手心手背都是肉!都給我滾蛋,我要睡了!」張仁奎大笑著把我們兩個人趕了出來。
「師弟,師父這個人,表面上凶得很,但是對我們這些人掏心掏肺,說到底,還是為了我們好。」出了房間,吳昆山轉臉看著那個屋子,語重心長道。
「師兄,我知道。」
「時候不早了,你趕緊回去,估計家里人也等急了。我派幾個人護著你。」烏昆上招了招手,院子里走來一幫青幫子弟,護著我,出了宅子,直奔公共租界的西區。
一路無話,半個多小時候,車子在一片大宅門口停下。
這片宅子,就位于葡萄牙領事館東邊的一條街上,和電影公司極近,極為清幽,看來之前肯定是大戶人家的宅子。
進了院子,二哥小妹等人全都迎了出來,一個個滿臉欣喜,幾天不見,二哥蒼老了許多,鬢角上都有白頭發了。
「慕白,事情都處理好了?」二哥問道。
「二哥,放心吧,嚴老九那邊都處理好了,以後他不會找咱們的麻煩了。」我拉著二哥進了屋子,詳細地把這些事情說了一遍,听得二哥連連點頭。
「菩薩保佑,菩薩保佑呀!」二哥跪在地上,沖著外面磕了幾個頭。
爬了起來,二哥看著我,問道︰「那你打算接下來怎麼辦?」
「因為嚴老九,耽誤了這麼多事情。我得趕緊拍我的電影了!」看著外面的月光,我咬了咬牙。
是呀,拍電影,怎麼著我也得盡快搗鼓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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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電影,很快就要搗鼓出來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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