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一提及太子,便驟然變得眼神復雜臉色陰郁起來。
皇帝當年之所以決定冊立皇長子趙恆為太子,實際是激進派文臣、少壯派軍方勢力與保守派文臣、依靠老牌士族豪強勢力支持的外戚集團四方妥協之下,達成的平衡結果。趙恆已過而立之年,當時已是一位翩翩少年,到了懂事的年紀。他受封冊立為大夏儲君至今,已逾十六年之久。十六年的時間實在不算短,趙恆唯恐有朝一日為人取而代之,在這段漫長的歲月中一直如履薄冰。無一日不是戰戰兢兢,無一刻不是小心待人。
憑良心說,趙恆這位抓大放小的皇帝老爹並不是那麼好伺候,他署理瑣碎民政多年並無大錯,本人也從未與任何人結下過太大怨隙。能十六年如一日的做到這一點,這又是一種怎樣煉獄般的煎熬?本身就已經稱得是一樁非常了不起的成就了。是以趙恆「勤勉仁厚」的聲名舉世公認,確然名副其實,在諸如衛肅、沈子通之流的厭戰守成的保守派勢力當中很有市場,廣受贊譽推崇。
也正是因為如此,太子此番設計皇帝,若不是在心黑手辣還差了那麼點火候,皇帝縱有十條老命也已然了賬。太子在皇帝面前素來唯唯諾諾連大氣都不敢喘一聲,卻陡然鋌而走險演了一出搶班奪權的活劇。楊致完全可以想象,皇帝從難以置信的震驚與憤怒,到冷下心來決意將計就計與親生兒子周旋,其心路轉換之痛苦委實難以用言語形容。
朝堂政爭無所謂對錯,成王敗寇才是亙古不變的硬道理。楊致無心細究皇帝陰冷話語中的深意,繼續就規定的題目侃侃而言道︰「微臣義兄蒙皇重用為國理財,當然不會不知道,當日微臣以奉旨巡查為名趕赴山東所為何事。微臣在山東正自大力整頓水道海防,設衙署官征稅之事僅是稍具眉目,若非義兄急召,絕不至于決然拋下手頭一切事物急趕回京。經臣等兄弟三人踫頭密議之後幾相印證,認定太子妄圖謀逆已確信無疑,同時也議定了一些應對之策。」
「微臣听說皇病勢凶猛,當時就隱隱覺得其中大有蹊蹺。緊接著又听說周大將軍幾乎同時病重不起,多虧大哥見機得早,及時出手救治才得保不死。大哥結合當時的局勢考慮,周大將軍顯然是太子一黨抓住禁軍的最大絆腳石,心他是受太子一黨下毒暗害,也就在情理之中了。而微臣總感覺此事沒那麼簡單,卻又說不出個什麼所以然來。後來有意無意的探了探二哥的口氣,听說秦公很不湊巧的也病倒了。如微臣所言不差,據說閉門臥床養病的秦公應該早已秘密潛出長安,親自趕赴千里之外的中州接應聖駕了。因為您的真實病況始終是決定局勢走向至關重要的環節,微臣那時心底便形成了這樣一個模糊的大致輪廓︰不排除是您從一開始便有心設局的可能。」
皇帝蔑笑道︰「你們兄弟三人才智卓絕各有所長,雖然都可稱是人中龍鳳,也只文瀚有一片公忠憂國的赤誠之心,至于你這廝與空雲嘛,嘿嘿!外間為將太子拉下馬造勢的那些流言蜚語,想必是出自你的手筆,若非借助秦氏之力,絕不會傳得如此沸沸揚揚。秦氏的大肆囤糧之舉,必然也是公私兩便了。」
秦公早已提醒叮囑過楊致,皇帝的精明半點都不比你差。楊致心下雪亮︰天地良心,這兩樁都是徐文瀚的主意。老徐公忠憂國是真的,但未必是皇帝所說的那種一條道走到黑的死心眼傻蛋。不管放風造謠還是大肆囤糧,到底是為了什麼,難道你還不清楚嗎?這等大事若無秦公點頭,秦空雲做得了主嗎?皇帝有意揚徐而抑楊、秦,是抱了暗含挑撥分而治之的壞水,既是引導楊、秦二人向無欲無求的徐文瀚看齊,更重要的是開始為稍後的討價還價爭取空間了。
皇帝都賴在了楊致頭,反正他也不怎麼在乎。現在背下來,對日後徐文瀚的處境有百利而無一害。這冤枉背了也就背了,結義一場,這點小兒科的義氣還是有的。
楊致對皇帝地刻薄話語付諸一笑。不去爭辯說破。干脆老起臉皮道︰「皇明鑒。微臣敢用腦袋擔保。絕對是先公而後私。若得公私兩便兩全其美。何樂而不為?行商牟利那是秦氏賴以立足之本。微臣同樣是商家子弟出身。自然不敢忘本。既是皇帝說起。有一節微臣便也趁此機會說清爽了︰秦氏此番囤糧事倉促耗資巨大。銀兩一時籌措調度不及。微臣為保達成目地。也抄家底往里頭湊了一份。如能僥幸賺得幾兩散碎銀子。萬望皇高抬貴手勿要窮究。您想啊。縱是在微臣老家信陽那樣地小地方。雇個短工做活還得管飯給工錢不是?」
來而不往非禮也。楊致這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此剪斷皇帝地舌頭。只要不是傻子就能想到。此番囤糧哄抬糧價必定獲利巨大。事後你打不打秦氏地秋風我不管。想打我地主意則是免談。二是婉轉向皇帝表明自己並無異心。我有心逐利無意攬權。你只管放心好了。
皇帝啞然失笑道︰「你這廝臉皮也忒厚了些。好在朕已習慣了。」
皇帝向來是玩太極地高手。既不說答應。也沒說不答應。不在這一節與楊致過多糾纏。斂起笑容。傲然道︰「咱們且別把話說散了。秦公與朕亦臣亦相交數十年。何時該當聞風而動。相互之間早有默契。除了對自己地親生兒子看走了眼。朕于用人一事還有些自信。也只有朕才深知周挺之能。否則地話。豈會將大夏二十萬精銳禁軍地指揮大權輕相授予?哦。你這廝素來懶散慣了。本不是拘泥禮法之人。現下並非朝堂君臣奏對。你說話盡可隨便些。」
楊致听皇帝這麼一說。登時愈了然。一口一個微臣也確實說得拗口難受。點頭道︰「周大將軍確是大智若愚。我敢說他是第一個反應過來地明白人。皇是將計就計。周挺又何嘗不是呢?無論如何。死人總是無法向皇效忠地。現在我才想到。太子一黨為求掌控禁軍或有下毒暗害之事。但周挺病重不起十有是不惜自甘服毒惑敵。我大哥只看出個子丑。卻未能看出個寅卯來。」
仔細回想起來。周挺堪稱扮豬吃老虎地典範人物。徐文瀚與楊致精明如斯。都被周挺那副老實巴交地鳥樣騙過了。居然還不動聲色地拿了楊致當槍使!真他媽是強中更有強中手啊!
原本還以為自己的賣力演出多麼精彩,現在回過頭一看,委實乏善可陳。楊致顯擺成色的想法業已半點全無,也不再自討沒趣,對後來生的事只一語帶過道︰「之後一應事宜便是環環相扣依計而為,皇此刻必已了如指掌,就不用我獻丑一一贅述了。到領兵出潼關迎駕面聖之時,我出其不意對那個皇幾度相試,卻是一無所獲。我雖心下戚然暗自懊惱,但並未完全死心。」
「只因那時我心中尚有四點問︰一是秦公秘密潛出長安,絕不可能什麼都沒做。他會做什麼?到底又做了些什麼?二是我在山東是兵分兩路,也就是遣了我那名叫劉二的隨從往南唐故地一路搜尋皇蹤跡,命他一有消息即刻報我。但一去之後便杳如黃鶴,這其中又是何原故?三是世間不乏身形樣貌酷肖之人,要尋一個這樣用作替身的人養將起來,以備皇不時之需,依秦氏通天徹地之能並非難事。四是我曾親眼見識過,這世確有神乎其技的易容之術存在。聖駕在班師途中數度遇襲絕非偶然,秦公難道就不能趁紛亂之時接應皇易容月兌身?」
楊致說到這里,深吸了一口氣道︰「為了親身驗證太子心懷鬼胎,我將他堵在了潼關城外,為他鋪排了一場特別的儀仗,以至迎駕與護駕兩軍兵馬劍拔弩張險些火拼。然而我心中這四點問,仍然是哪一點都無從驗證。當時我並無充分的理由阻止太子進關,除了說服葉闖全力配合,將兩萬護駕兵馬強留在潼關城外,已別無良策。」
劉二脅迫王二狗捎話之事,許多軍士俱是親眼所見,料想也遮掩不住,索性就不瞞他︰「直到護送聖駕鑾輿與太子回到長安,收到隨從劉二捎給我的暗語,我才猛醒到皇在秦公與劉二的暗中護送下,早已白龍魚服安返長安。劉二之舉若是有違聖意,請念他護駕有功,再看在我的份,萬乞皇恕他無罪。」
「我既確信皇安然無恙,自然不能輕舉妄動擅自生事攪局,以免驚動太子反倒弄巧成拙,壞了皇的大事。並不是我在此危言聳听,太子回京之後,手有一個現成的不中用了皇,等于萬事俱備只欠東風。皇若不適時現身登位,到時候恐怕局面愈加難以收拾。所以我料定,太子回京喘息過來之日,便是皇現身登位視事之時。
于是我大大方方交出兵權,正好也趁此機會回府歇息兩日,隨時恭候皇傳召。」
楊致的命題作文就此煞尾,而且與往常相比虛假言語極少,但皇帝似乎不是十分滿意。靜靜听他說完,冷冷道︰「朕都說了,听你道明其中諸般原委日後另有妙用,你的話未免不盡詳實,朕今日暫且饒了你。現在離朕與周挺約定的寅時尚早,左右閑著也是閑著,朕不著急。你不是有四點問麼?待朕先為你解惑之後,咱們再說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