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在一種極為奇怪的狀態下醒來的。渾身無力像是死過一回般,骨頭都是松的,她累得一點都不想睜開眼楮。可是懷中嬰孩嗷嗷的哭鬧掙扎,頭上還不停的有濕濕的東西落到她的頭發里,耳邊,孩子的哭聲也未完全掩去的男人壓抑的低喃還在。
沉醉的頭頓時昏沉得一片空白,她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又閉著眼楮緩了好長時間,方才反應過來,那哭鬧的就是她那終于平安落地的孩子。她乍然一陣喜極而泣,猛地睜開眼楮,就對上懷中正朝她哭得可憐巴巴的兒子。
比她十八年來見過的所有的孩子都要小。
這是沉醉看到自己兒子的第一反應。隨後,卻立刻回想起了它這麼瘦小的原因。
霎時,她喉頭一陣哽咽,「寶寶……枳」
懷中人細微的動靜讓懷陌立刻警覺,渾身一震,從未有過的顫抖叫出心中那人的名字,「沉醉……」
剎那之間,空氣凝結。
連原本哇哇哭泣的嬰孩也忽然停止了哭泣,只睜著它那雙初現傾城的眼楮望著它的母親,像是她是它來到這世上以來,第一個可以激起它興趣的人,它靜靜看著,不哭不鬧不笑,看得細致深入湯。
而沉醉,則是在听到了那喚她的聲音當下,靈魂剎那間四散飄離。那聲音,曾在她心中轉捻過千萬次,曾是她一生眷戀,然而此刻,卻讓她痛不欲生,心頭翻涌的情緒如不能承受的重擊,讓她當下魂飛魄散,她的目光甚至再也還不清懷中的孩子。
「沉醉,醒了?」
小心翼翼的,如捧著極易碎的珍寶,懷陌輕輕喚著她的名,同時將她從懷中拉離,他神色復雜的看向她的臉。她如今依舊超乎人想象的虛弱,眼神不肯和他對上。
懷陌心中鋪天蓋地的苦痛將他淹沒,幾乎逼得他窒息。
「對不起……沉醉,對不起……」嘴唇囁嚅,慌亂至極。
急切想要補償,可是到頭來卻發現,除了這三個字,他什麼也不會說不會做。
他緊緊的追著她的眼楮,可她的眸子卻始終不肯和他對上,她垂著眸子,似乎是在看孩子……
孩子……
懷陌心中一陣悸動,強壓下對她的歉意,大手輕輕的去模小寶寶的頭,「沉醉,這是我們的孩子,你看……」
他討好的向她介紹。
沉醉聞言,唇角牽了牽,嘲諷的弧度,「我知道。」
她終于肯對他說話,懷陌喜悅得再次濕了眼楮。
沉醉不僅對他說話了,還緩緩抬起頭來,看到了他。只是,與他眼中的驚喜和感激相對的是她滿眼的冰冷,「它是誰,我最不需要的就是你來告訴我。」
曾有的信念篤定,如山一般屹立,剎那之間轟然倒塌,正正砸在他心髒之上,砸得血肉模糊。
原本有些起色的臉,剎那間灰暗寂寥,懷陌澀極牽了牽唇角。
「你先別生氣,听我解釋,好不好?」他乞憐的說,賠了最令人心酸的笑。
沉醉目無表情的看著他,「解釋嗎?你不是早已經解釋過了?」
「你說……什麼?」
「行為,是一個人心中訴求最好的解釋。話可以說很多,可以騙人,可是你做了什麼卻不會。」
剎那間,懷陌連目光都是僵硬不動的,直直看著她絕情的眸子,「我沒有騙你。」
沉醉冷笑,不想再看到他的臉,她轉開目光,低頭,看向自己懷中的孩子。母子兩人這時才算是正式見面,沉醉看著孩子,原本冷硬的心竟是剎那間一片柔軟,小女圭女圭大約感覺到了母親的愛意,滴溜溜的眼珠子轉了轉,隨即,咧開嘴……
「咯咯……」
小女圭女圭非常給面子的朝它娘笑了。
沉醉眼神乍亮,用力將孩子抱進懷里,興奮的去親它的小臉。小女圭女圭清脆的笑聲還在,在她耳邊斷斷續續,顯然它也非常喜歡被娘這樣親吻。
還好……它沒事。
悲喜兩重天,這念頭一起,沉醉的眼楮濕了。
這麼可愛的孩子,若是因為她出了差錯,她一輩子都不會好了。
懷陌僵硬的看著這母子兩人的互動,孩子和妻子,多麼溫馨的畫面,可是他卻再進不去,如外人一般,被生生推拒在外。他垂下眸子,眼底一片黯然的陰影。
沉醉逗著孩子,忽然之間,如隨口而出一般,甚至看也沒看他一眼,淡道︰「懷陌,你休了我吧。除了孩子,我什麼也不要。」
此刻,她甚至還由他抱在懷里,安穩靠著的姿態。
心髒漏跳了多少拍?仿佛是時間忽然之間被什麼抽去,而後,只听得左胸處那里重重一擊。如在一段未知的時間里拋高、拋高,而後,狠狠跌落在地,砸得支離破碎。
他又沉默了多久?
「你累了,先睡會兒。」終于,他淡淡出聲,他的回應。出乎他自己的意料,竟可以這麼平靜。
他將她放開,重新放回床上。
「我沒……」沉醉還要掙扎。
「你累了,不要再說話。」豁然急躁動怒,懷陌毫無耐心的將她還想要重新起來的身子按回床上。
他幾乎可以想見自己眼中此刻的戾氣,竟自覺的沒有去看她。又或許是,怕看到她眼中此刻的決絕?
「睡覺,我將孩子抱出去喂些水。」有條不紊的安排,隨即就去奪她懷中的孩子。
沉醉立刻警覺,將孩子抱緊。同時,戒備而仇視的目光射向懷陌,「你不要踫它!我再說一遍,除了它,我什麼都不要,你休了我!」
懷陌的手定在她眼前,眼楮忽然之間黑得可怕。
沉醉畏懼,抱著孩子往床內退了些。
懷陌卻忽然緩緩收回了手,在她床邊坐定的姿態,淡道︰「說下去。」
他反常的反應讓沉醉心中情緒復雜,卻隨即斂下。她坐起身來,將還在揮著小手的兒子穩穩護在懷里,想想之前她的話已經簡明扼要說得很清楚,她只淡淡加了一句,「你不需要我,我也不再需要你,我們就此分開,好聚好散。你的一切我都不要,只這孩子是我用命換來的,理應給我。」
「若我不答應呢?你能怎樣?」懷陌低低地笑了出來。「我已經死過一回,懷陌,你逼迫不了一個死過的人。」沉醉毫不退縮。
懷陌忽然之間閉上眼楮,掩去眼楮里所有的情緒。
沉醉冷然道︰「在我生它以前,我原本也是這麼打算的。我去找你,阻止你,若是能夠,我便當作誤會一場;若是不能,我當下便與你一刀兩斷。雖然最後我也沒去成,不過結果卻是一樣的。終究……沒能阻止你,所以,我已經想好了,我不需要休息,不需要冷靜。我用了幾乎一天一夜的時間來冷靜,我現在很清醒。相反,不清醒的人是你。」
「你現在一定覺得特別對不起我,對不對?你害得我險些死掉,你一定急切的想要補償我,補償孩子,對不對?因為這補償的心理,我知道你不願意不舍得放開我。可懷陌,你冷靜的想一想,你的人生真的需要我嗎?不僅不需要,我還是你人生的累贅對不對?若是沒有我,你根本不必將我千辛萬苦送到這里來藏好,你根本不必躲躲藏藏,你大可以光明正大的娶沉魚,和她百年好合,沒有人會指責你,你根本不必承受良心的不安。」
「甚至這個孩子……它對你而言,也是多余的。它還未出生,你就險些害死了它,你和它根本沒有緣分。你若想要孩子,大可以讓沉魚為你生,你們有一生的時間生無數的孩子,和我的孩子沒有任何關系,它也不需要你來補償,你只要讓它和我在一起,就是行善積德了。」
沉醉話說完,遲遲沒有回應。懷陌仍舊閉著眼楮,什麼情緒也看不見。
時間過去良久,他才緩緩睜開眼楮來。
沉醉等著他的回應,見他此刻尚算平靜,心中稍稍一松,靜靜看著他,等他的回答。
懷陌唇角勾了勾,似乎正要說話,卻忽然之間,出手如電……
快得不過是一瞬間的事,便將沉醉懷中的孩子搶奪了過去。
「哇——」
「懷陌,你做什麼!」
沉醉反應過來,立刻追著去搶。
懷陌一手捏著孩子,後退一步,冷冷看著她,「我就是捏死它也不會給你。」
沉醉的腳剛剛落地,身子便重重跌倒
無遇等人是被沉醉和孩子的哭聲吸引過來的。
無遇心中其實比誰都明白著,他一再阻攔蕭堯,其實未嘗不是想要將機會留給懷陌。他那邊正控制著蕭堯不要過來打擾,卻忽然听到沉醉淒涼的哭聲,心中大叫不妙,立刻趕過來。
便是見到懷陌一手將剛剛出生的孩子拿捏在手中,冷冷看著沉醉,沉醉無力地跌在地上,淒涼的哭泣。
「懷陌,你在做什麼?把孩子放下來!」無遇怒斥。
「沉醉,不要坐在地上!」羅敷跟在無遇身後,見狀,連忙沖上來,將沉醉拉起,「你剛剛生完孩子,不能哭,不能受涼,先起來,有話慢慢說。」
懷陌拿捏著手中孩子輕易躲開無遇,轉頭,卻是徑直看向門口處的容容,「去備車,我現在就帶他們母子回去。」
容容手足無措。
「我不會跟你回去,懷陌,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不得死了都不要再和你一起!」沉醉在羅敷懷中大哭。
羅敷心急如焚的為她擦眼淚,一面在她耳邊勸勸道︰「不要再哭了,再哭你眼楮就毀了。」
沉醉和懷陌,似乎誰也听不見除了自己以外的聲音。
懷陌目無表情,對容容斥道︰「去!」
容容猶疑一陣,咬牙,轉身跑了出去。
懷陌居高臨下看向沉醉,「好,你不和我走,我留它也沒用。」
話落,他忽然用力,孩子原本響亮的哭聲乍的喑啞下去。
「不,不要!」沉醉淒厲的阻止,勉強掙開羅敷,爬起來想要上前阻攔,又摔回地上。
「懷陌,你真是喪盡天良!」蕭堯忍無可忍,閃身上前,出手,要將孩子奪回。
懷陌不躲不避,抬手,生生將蕭堯震開。目光不曾從沉醉身上移開半分。
「你自己決定。不過記住,它這麼小,可等不了你想太久。」男人無情地說。
「虎毒不食子,懷陌,你禽.獸不如!」蕭堯怒斥,再上前去。然而,這次攔他的卻是無遇,無遇凝重的朝他搖頭,「不要傷了孩子。」
沉醉終于崩潰
容容駕車,懷陌將沉醉母子帶走,誰也不許跟。
沉醉上了馬車,懷陌立刻就將孩子還給了她。沉醉抱緊懷中虛弱的孩子,跌跌撞撞的躲到馬車角落。到確定兩人之間的距離是她力所能及的最遠,沉醉這才小心翼翼的掀開襁褓,然而過程里,手也在不停的發顫。
它還在哭,可是她真的很怕看到它受了一絲絲損傷,那樣……她承受不住。
所幸,它除了將小臉哭得微微紅了,還好。
「寶寶……」沉醉低泣著,溫柔的用臉去踫它的,「別哭了……」
「哇——哇——」
這時的孩子卻再沒了之前的乖巧,任沉醉怎麼哄也不肯停下來,沉醉束手無策,整個人已經崩潰。只能哭著陪它,心中絕望得恨不能這樣抱著它一起去死。
懷陌靜靜看著角落里那畫面,眼底一點波動也沒有,「它餓了。」
沉醉身子輕輕顫了顫,似乎是這個聲音將她驚嚇住了。
懷陌嘲諷的勾了勾唇,「你若想要它活活餓死,隨你。」
沉醉立刻背過身去,再顧不得她此刻最恨的人在身邊看著,半解開衣裳。她第一次喂孩子吃女乃,原本生澀又緊張,只是懷中的孩子一踫到她的胸,本能的湊上前去含住了它的食物……
那讓她心碎的哭聲終于停了。
沉醉緩緩閉上眼楮,又是一行淚落到懷中小人兒的襁褓上。
從此一路,懷陌沒再說一個字,從始至終靜靜看著母子兩人
沉醉和孩子被送回了丞相府。
沉醉虛月兌無力,懷陌原本要抱她,她卻嫌惡的推開。懷陌不置一詞,任她抱著孩子,虛弱無力的自己走,他走在一旁。丞相府中下人見到沉醉,俱都驚訝,有下人多看兩眼,立刻被懷陌殺戾的目光喝退,自此,一路上半個人影也沒有,有下人見著這一家三口,遠遠的自己躲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