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點,天色漸暗。
經過一天的驚嚇和警方的審問,羅維家的客人都已經離開了,雖然驚魂未定,僕人們還是如常般運作著。
八點半,屠歡和杰克連同安利警探一起,再次來到了音樂廳,當然羅維一家三口和那老總管都一並被請了來。
音樂廳里的尸體已經被運走了,但地毯上還有著駭人的血跡,提醒著眾人那樁不幸的命案。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安利警探,我以為你此時此刻應該去抓殺人凶手,不是嗎?我不了解有什麼急事,讓你必須在這個時間,再次打擾我的家人。」一臉嚴肅的羅維先生負手看著安利探長,振振有詞的指責著那倒霉的家伙。
「抱歉,羅維先生,請不要責怪安利警探。」屠歡看著他,道︰「是我要求他一起過來的。」
「你什麼意思?」羅維轉過身,愣看著她。
見狀,杰克適時的插話道︰「先生,喬依絲小姐的意思是,我想我們已經找到了失竊小提琴可能在哪里的線索。」
聞言,羅維一怔,瑪麗夫人坐直了身子,埃米莉更是瞪大了杏眼,只有老總管繼續維持著一號的撲克表情。
「你找到小提琴了?你不是說那把琴被凶手搶走了?」瑪麗夫人溫言軟語的說。
「事實上,夫人,這麼說的是你。」屠歡柔聲道︰「我所知道的,都是你托蘇告訴我的。你告訴蘇,布萊克大師死了,而你找不到小提琴。」
「呃,是的,當厄文總管在音樂廳發現布萊克時,就沒看見那把琴。」瑪麗夫人緊張的絞扭著雙手,有些不好意思的道︰「那把史特拉底瓦里的小提琴是先父留給我的,對我意義重大,所以我第一時間就請厄文去布萊克房里尋找,那時琴就已經不見了,因此我才聯絡了蘇。」
「這有什麼重要的?重要的是那把琴確實不見了。」羅維先生微惱的道︰「你早上不是也說過,布萊克不是自殺,是被人謀殺再偽裝成自殺的謀殺案,不是嗎?」
「是的,當時我和杰克看了現場,便知道布萊克是被謀殺的。」屠歡看向那個男人,微微一笑,把話丟給了他。「是吧,杰克?」
被點到名,杰克眉一挑,但仍是上前,接著說︰「是的,羅維先生,今天早上我到音樂廳時,很快就發現布萊克先生的死亡是來自于外力,但我當時不是很清楚他究竟是如何被殺,直到我在——」他看向屠歡,朝她點了下頭,道︰「喬依絲小姐的協助下,發現音樂廳並非是第一現場.布萊克先生的臥室才是。凶手先在西廂的臥室里引誘布萊克先生,趁他分神時,突襲了他,致他于死,然後才和共犯一起將尸體移到位在東廂房這邊的音樂廳。」
「共犯?」埃米莉臉色蒼白,有些驚慌的捂住了嘴。
「是的,凶手一人無法搬移尸體,所以一定有共犯,且在凶手設計吞槍時,此位共犯協助凶手讓布萊克坐著。」說著,他朝那攤血跡走去,並道︰「我們都可以看見,血跡噴濺的痕跡在他腦後呈現放射性擴散,但請注意,他左方這里的地毯,卻有一部分是空白的。」
他指出那塊在噴濺邊緣的空白處,「如果依照噴濺原理,這里在凶手開槍時,應該有東西擋住,但我詢問過來賓與僕人,每個人都說,這鋼琴椅旁並沒有擺設過任何家俱,這張鋼琴椅沒有椅背,我想當時那位共犯是負責扶住已經死亡的布萊克,好讓凶手可以開槍。」
「等等。」始終保持安靜的總管,在這時淡淡的開了口︰「先生,照你這麼說,布萊克在臥室就已經死了,凶手為什麼要大費功夫的移尸,移動尸體不是很容易被發現嗎?我認為事情沒有那麼復雜,就只是小偷想要史特拉底瓦里小提琴,所以開槍殺了布萊克大師,然後趁夜深人靜時逃走了,就這麼簡單而已。」
屠歡看著那位老總管,道︰「事實上,小捏琴失蹤,是凶手故意要誤導我們,讓我們以為這是外來的小偷做的事。」
「等等,你這話難道是懷疑殺死布萊克的凶手,是我家里的人?」羅維先生臉色難看的問。
「不是懷疑,我們確定是在這屋子里的人做的。」屠歡收起了笑臉,看著羅維先生說。
「你怎能確定?」羅維惱恕的道︰「就像剛剛總管所質疑的,如果是小偷,為什麼要大費周章移尸?即便是在三更半夜,要把尸體從西廂搬到東廂,還是有很大的風險。」
「羅維先生,貴府的警報器從頭到尾沒響過,也不曾被人破壞,這證明這必定是內賊所為。」屠歡瞧著眼前眾人,道︰「而死在臥室里,和死在音樂廳中,有很大的不同。臥室太私人了,音樂廳則是公共場合,凶手不想讓我們從臥室聯想到布萊克的私事,像是昨天晚上,有誰上了他的床。」
聞言,安利隊長輕咳了兩聲,道︰「咳嗯,喬依絲小姐,容我提醒你,布萊克大師的床是干淨整齊的,他昨晚上並沒有上床。」
「我不這麼認為。」屠歡瞧著安利隊長︰「要重新把床鋪好,並不是件難事,事實上,那只需要幾分鐘而已。」
安利隊長一愣。
「凶手只是不想讓人以為布萊克曾經上慶,想掩飾這件事。」
「為什麼?」
「我想昨天晚上,凶手也在那張床上。」說著,屠歡看向瑪麗夫人,道︰「因為布萊克臥室的門窗都沒有強行入侵的痕跡,我認為是布萊克讓凶手進門的,因為布萊克和凶手認識,他們認識很久,他沒有想到自己會有危險。」
瑪麗夫人臉色一變,捂著唇柔弱的說︰「噢,天啊。」
「喬依絲,你現在是要指控我妻子非但和布萊克有染,還殺了布萊克?」羅維不敢相信的瞪著她,大發雷霆的道︰「這實在太扯了,布萊克和我是二十多年的好友,瑪麗還將我岳父的小提琴借給他使用,現在你們竟然來指控瑪麗謀殺了他,這實在可笑。況且,如果真的是瑪麗,為什麼她要偷自己的小提琴?為什麼要殺掉自己的好友?何況她沒有任何殺他的動機啊!」
瑪麗夫人握著臉色蒼白的女兒的手,微惱的看著她道︰「沒、沒錯,這太荒謬了,你沒有任何證據,你和他都沒有任何證據就來指控我。何況若我是凶手,為何要主動請你來調查?」
「因為你以為我只是個三流的偵探,若我是一流的,為什麼會需要去當模特兒兼差呢?所以我的調查技巧想當然不怎麼樣,你找我來,同樣只是為了掩入耳目。」屠歡直視著她,一扯嘴角︰「至于你的動機?今天下年,我和杰克一起到布萊克先生的臥室里查看,我在床底下發現了這個。」
屠歡說著,把那裝在證物袋里的蕾絲內褲拿了出來。
那一秒,一直勉強維持鎮靜的瑪麗夫人,臉色刷得和雪一樣白。
「那不是我的……我沒有……那有可能是任何人的……」她抖著雪白的唇道。
「我知道這不是你的衣物。」屠歡看著她,說︰「但我相信警局的鑒識專員,可以藉由上面殘留的DNA,驗出這件私人衣物是誰的。」
「是我的。」
嬌女敕的聲音突然冒了出來,埃米莉氣惱的上前,怒瞪著屠歡道︰「這真是夠了,你不需要去請人驗證,那件衣物是我的,和布萊克上床的人是我,不是我母親,你不用再指控我媽是殺人凶手,因為她沒有和他在一起,和他在一起的是我。」
「埃米莉!」原本氣憤不已的羅維不敢相信的呆掉了,震驚的回頭看向自己的妻女。
瑪麗雙眼含淚,臉上血色盡失的捂住了唇。
埃米莉義憤填膺的紅著眼眶和父親說︰「我只和布萊克上床而已,我沒有殺了他,他是我的音樂老師,我愛他!」
這番宣告,讓安利隊長傻了眼。
「我們知道你沒有殺了布萊克,動手的人是瑪麗夫人。」杰克開口道︰「我調查過,瑪麗夫人和布萊克在學生時期曾經交往過,後來因為家道中落而分手。」
「那又如何,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埃米莉生氣的說︰「布萊克這麼高大,母親的身材只有他的一半,怎能殺得了他?而且安利隊長也說了,布萊克身上沒有其它外傷啊!」
「她用了胰島素。」杰克看著那年輕貌美的女孩說︰「厄文總管有先天性的糖尿病,需要每天注射胰島素。瑪麗夫人和總管要了高劑量的胰島素,趁布萊克不注意時,注射到他身上,高劑量的胰島素會引發休克,今天稍早我打電話去警局問過了,法醫已經在他耳後發際處發現了注射的針孔。」
屠歡走上前,來到瑪麗夫人前面,看著她︰「我們人體中本來就會自行產生胰島素,而且會被人體自然吸收代謝掉。你本來可以讓他躺在床上,當做是自然死亡的,但為了掩飾你真正的動機,布萊克昏迷後,你讓厄文總管進門,重新鋪好了床,一起把布萊克抬到音樂廳,再安排他開槍自殺。但你還是擔心自殺太可疑,所以便要厄文總管去拿了小提琴,再安排了強盜殺人的謀殺動機——」
「夠了!」她話未完,瑪麗夫人就掏出了一把手槍指著屠歡,氣憤的道︰「夠了!別再說了,不準你再胡說!」
屠歡愣了一下,有些傻眼。
OK,她沒想到這女人會真的隨身攜帶槍枝,當然也沒料到有警察在場,她竟然還傻得會動武。
「嘿!別激動!」安利隊長嚇了一跳,立刻掏出手槍來,對著瑪麗夫人警告︰「把槍放下!」
「夫人——」厄文總管擔心的想上前。
「別過來,我會開槍的!」瑪麗死白著臉,警告他人。
「瑪麗,你在做什麼?!」羅維大驚失色的看著妻子。
听見丈夫的聲音,瑪麗分了下神,正當屠歡伸手想制止她時,在那瞬間,一只大手從旁抓住了那把槍,動作快得連屠歡也嚇了一跳,然後她才發現那位杰克不知何時,已趁著其它男人吸引瑪麗的視線時,悄無聲息的從另一邊來到她與瑪麗身旁,他沒有硬搶那武器,只是穩穩的抓著那把槍,她看見他壓住了保險,手指還卡住了扳機。
「相信我,你不想這麼做。」
他握著那把槍,直視著那個女人,沉穩的聲音徐緩的回蕩在空氣中。
瑪麗瞪著他,淚水盈滿眼眶。
就在這時,屠歡看見在瑪麗身後的埃米莉試圖上前,但埃米莉才動,杰克已經抬起另一只手,無聲警告並阻止了她前進。
在這之中,他的視線完全沒有轉開,只是直視著眼前的女人,全身上下除了那只手,沒有做任何多余的動作。
「瑪麗。」他開口叫喚她。
听見自己的名字,瑪麗一顫,淚水滑落眼角。
他溫聲道︰「你並不想讓事情變得更糟,對吧?」
她吸著鼻子,緊抿著唇,眉頭蹙在一起,握槍的雙手無法自制的顫抖著。
他低頭看著她,沉聲再誘哄︰「來吧,把槍給我。」
女人保持著沉默,但屠歡能看見她松動的意志,然後下一秒,在眾人的屏息中,瑪麗松開了抖顫的雙手,遮住自己的唇,痛哭失聲。
他松了口氣,抓著那把槍退了一步。
埃米莉震懾的看著母親,顫聲道︰「母親……告訴我你沒這麼做……」
瑪麗夫人望著女兒,啞聲道︰「他誘惑了你,我要他住手,要他離開,他不肯——」
「因為他愛我啊,我們是相愛的!」埃米莉崩潰的說︰「你怎麼可以這麼做?!你當年為了錢拋棄了他,現在怎麼還能阻止我和布萊克在一起?你怎麼可以?」
「噢,你這傻瓜,他不愛你,他只是把你當我的代替品,他只是要報復我而已!」瑪麗夫人緊捏著雙手,歇斯底里的道︰「布萊克在音樂方面確實是天才,在金錢方面卻是白痴,他投資失敗,已經快破產了,所以才拿你威脅我,要我給他錢,我對他仁至義盡,那個可惡的人卻要我拿你父親的錢給他才願意和你分手!我不能這樣做,我不能對不起布魯斯!是他逼我的——」
「你們……你……」布魯斯‧羅維大受打擊,臉色漲得通紅,他雙手捂著心口,下一瞬間,他痛得跪倒在地。
「天啊,布魯斯——」瑪麗夫人朝丈夫撲去。
「羅維先生!」安利隊長也嚇了一跳。
「父親!」埃米莉更是哭著飛奔而來。
「老爺!」老總管臨危不亂的掏出藥瓶,倒出主人心髒病的藥丸,匆匆送上。
在這混亂之中,屠歡只見身旁那男人,冷靜且鎮定的掏出了手機,打電話叫了救護車。
天黑了,氣溫迅速下降。
救護車閃著刺眼的紅燈,響著驚人的警示聲開走了。
布魯斯‧羅維被送醫急救,埃米莉一起上了救護車,瑪麗夫人與厄文總管以謀殺罪被安利警探銬上手銬。
眨眼間,音樂廳只剩下她與身旁的男人,她站在窗邊,看著瑪麗夫人被押送上警車,那女人在上車前回頭仰望著她,一臉死白,然後才轉身上了車。
「布萊克真的是個爛人。」屠歡看著遠去的警車,淡淡說。
「嗯。」身旁那男人點頭同意。
「你知道,她找我來,有一部分是因為我是女人,若不小心發現真相後,或許會站在她那邊,或者被她賄賂。」
「你沒有。」
她轉過身,把剛剛在混亂中被撞掉在地上的羅維全家福照片撿了起來。
「是啊,我沒有。」低頭看著手中那在照片中一臉高雅溫柔的女人,屠歡開口說︰「我不認為殺掉布萊克是她的唯一選擇,她大可以選擇警告埃米莉,或者告知丈夫去處理這件事,但她沒有,她選擇殺了布萊克。」
屠歡嘆了口氣,苦笑道︰「這一點,實在很難讓我同情她。」
眼前的女人看著那張全家福照片,臉上再次浮現下午在車上時,那種柔軟的神情,他看著那個女人,意外發現她顯然在那時,就知道會有這樣的結果。
而且,即便她嘴上說不同情,但她臉上的表情卻不是那樣。
他想她確實為這一家子感到難過,甚至為那謀殺情夫的瑪麗夫人感到難過。
他看著她把相框上的髒污拭去,然後小心的把那張虛假的幸福照片,放回壁爐上擺好,仿佛他們一家子都待在那小小的相框之中。
然後,她深吸了口氣,轉過身來,瞧著他。
「我應該要謝謝你。」
「沒人想到她會帶著武器。」他告訴她。
「我應該想到的。」屠歡看著他,苦笑道︰「她已經殺了一個人,你不需要為我找借口。」
說著,她自我厭惡的皺著鼻子︰「我靠近她真的很蠢。」
他看著她,聰明的對這件事保持沉默,只改口道︰「我想,瑪麗夫人是不會付你調查的費用了。」
聳了下肩,屠歡笑了笑,不以為意的說︰「我們老板是小氣鬼,他規定接案子得先收一半的錢當訂金,以防萬一。」
他聞言,不禁輕扯嘴角。
屠歡轉頭瞧著他,問︰「你呢?會有問題嗎?」
「什麼問題?」
她歪著頭,笑問︰「瑪麗夫人從頭到尾沒有承認她拿了小提琴,她還是可以咬定它被偷了,你若找不回它,保險公司依然要依約賠償,不是嗎?」
他沒想到,這女人竟然會替他擔心這一點。
他望著她,道︰「你要知道,它從來沒有離開過這棟屋子。」
她雙手交叉在胸前,提醒︰「可這棟房子很大,能藏小提琴的地方很多。」
「是沒錯。」他說。
這男人看起來一點也不擔心,她忍不住好奇的問︰「所以,你曉得它在哪里?」
他走向那架平台鋼琴,掀起上頭的防塵布,打開它被放下來的琴蓋,將它架好,再彎腰伸手從鋼琴的音箱中模索著,然後拿出了一只琴盒。
她驚訝的上前,看著他打開那琴盒,里面不是別的東西,正是一把小提琴。
「你怎麼知道它在這里?」她揚眉問。
「昨天晚上有音樂會,這架鋼琴的琴蓋是開著的,但早上就被蓋起來了,還鋪上了防塵布。」他將小提琴拿出來檢查,「當然,也許是因為這家的主人很愛整潔,僕人很勤勞,但音樂會原本是打算舉辦三天的,如果不是因為這樁命案,今天音樂會還會繼續舉行,那麼為什麼要費事蓋上防塵布?」
「因為不想讓人打開它。」她醒悟過來,微笑回答。
他點點頭,道︰「如果這時要藏一個大家都在找的東西,還有什麼地方比命案現場更好?每個人都以為這把琴從這音樂廳被偷走了,沒有人會想到東西還在這里,就在尸體旁邊。」
說著,他把小提琴拿出來檢查。
「是那把史特拉底瓦里嗎?」她問。
他沒有回答她,只將小提琴架上了肩,握著弓,試了幾個音,然後拉起了一首曲子。
清亮的琴聲在瞬間回蕩在室內,流瀉入夜空。
屢歡驚訝的看著眼前這男人,只見他輕松的操控著手中的樂器,一個音符接著一個音符如流水般從他指間滑出。
那是一首既優美又浪漫的曲子,帶著些許的哀傷,和淡淡夢幻的情調。
他半垂著眼,拉著琴,幾乎像是身在獨自一人的曠野中,將這首短短的曲子,詮釋得萬般溫柔,讓听者為之心暖,不覺放松。
悠揚的樂曲一再回旋,然後消散在夜空。
有那麼一瞬間,她完全忘了人還在命案現場,直到看見他放下了弓弦,她才遺憾的領悟到不會再有下一個音符出現,他已經拉完了那首曲子。
「是的。」他抬起了眼,看著她。
直到這一秒,她才真正看見他深黑的眼,他的眼里和那首曲子一樣,有著淡淡的哀傷,與讓人著迷的溫柔。
「這是那把史特拉底瓦里。」他說。
她想它確實是,但那是因為眼前這男人拉的音樂,讓她覺得是。
雖然她不是家里最有音樂天賦的那個,但她確實有一個很會彈鋼琴的老爸和小哥,她清楚要把音樂演奏得好听,可不是件簡單的事,更別說要感動人心了。
而她在方才那短短幾分鐘,真的被他的演奏打動了。
他放下小提琴,小心翼翼的將琴與弓都收好,幾乎是有些依依不舍的,他再次撫模著琴弦與那長年被使用者模得發亮的楓木琴身,然後才把琴盒蓋上。
「這是什麼曲子?」她柔聲問。
「小夜曲,恩里克‧托塞里的小夜曲。」
他本來只是想試幾個音而已,也許一小段,幾個小節,但那琴音真的很美,而他的听眾又如此入迷專心,她臉上的神情整個和緩起來,不再那麼緊繃虛假,像戴著搪瓷面具,因為如此,他不自禁的拉完了整首曲子。
「你拉得很好听。」她真心的說。
「謝謝。」他垂下眼,不知怎,竟真的覺得有些尷尬,或許是因為她的黑眸如此真誠明亮,他像是能從那雙清澈的大眼中看見自己。
沉默在空氣中蔓延開桌,他能感覺到她的注視。
他將琴盒的扣頭扣上,拿起那黑色的琴盒,正當他不確定是否該問她是否要搭便車時,他听見奇怪的聲音響起,不禁好奇的抬眼,只見她不好意思的模著扁平的小月復,笑了出來。
「抱歉,我每次用腦過度就會覺得肚子好餓。」她笑看著他,問︰「你知遁哪里有不錯的小館嗎?不會很貴,便宜又好吃的那種。」
「嗯。」他點頭。
「太好了。」她露出微笑,問︰「你不介意再載我一程吧?」
他愣了一下,他沒料到這個。
她是在約他一起吃飯嗎?他不是很確定,也許他誤會了她的意思。
「你也餓了吧?我相信你和我一樣錯過了晚餐。」她笑著再說。
OK,她確實是在約他。
這不是個好主意,他已經很久沒有和人一起用餐,更別說是個女人了。
況且,他需要把小提琴送回保險公司,好讓保險公司正式把琴交還給羅維先生,而比起吃飯,他更需要好好睡上一覺,可當他看著眼前這聰明又美麗的女人時,他听見自己回答。
「當然。」
月上枝頭。
巴黎的月夜,冷涼如水。
天一黑,氣溫就驟降許多,當他從保險公司的分部出來時,空氣已經從白天的二十三度,掉到只有十五度。
那個女人乖乖坐在他那輛租來的破車里,低頭玩著手里的手機,她已經套上了一件輕薄有兜帽的白色小外套,那雙穿著緊身牛仔褲的長腿曲縮到了椅子上,遠遠看去幾乎像是十七歲的小女孩。
當然,那只是錯覺,當他靠近時,她將手機收了起來,抬起頭看著他。
「抱歉,讓你久等了。」他上了車,發動車子。
她搖搖頭,將雙腿放回椅子下,瓜子般的臉上掛著淡淡的笑︰「OK了?」
「OK了。」
他將車開上大街,兩旁的行道樹上掛滿了燈,遠方的巴黎鐵塔不時會在建築物中出現,他繞過會塞車的幾條大路,將車開到了那間小小的餐館。
一路上,身旁的女人難得的沉默著,他注意到她的眼皮也一樣沉重,途中還忍不住打了一個小小的呵欠,看來像他一般疲倦。
他把車開到目的地之後,她和他一起下了車。
那是間很小的餐館,因為快要打烊了,里面的客人沒剩幾個,大部分的人已經用完了餐,在喝飯後酒了。
當她說想吃地道好吃的小館時,他只想到這間,那時它像是個不錯的主意,這間餐廳的主人是個老頑固,可是東西很好吃。
可是現在看著那個門窗老舊,燈光灰暗的小店,他忽然覺得自己好像選錯了地方,這間小館子已經很多年了,來的都是老客人,裝潢也已過時,他應該帶她去別的地方才對,或許時髦一點,干淨明亮的餐廳。
正當他還在遲疑,慢半拍的想改變主意時,她已經上前推門走了進去,他只好硬著頭皮跟上。
不管怎麼樣,至少皮諾的料理真的好吃。
他帶著她到靠牆的角落坐好,皮諾上前來,在看見她時,對他挑起了眉,那一秒鐘,後悔又浮現心頭,他繃緊了神經等著那老人調侃他,但老皮諾難得的沒多說什麼,只替他倆點了菜就離開了。
他松了口氣,瞟了眼坐在桌子對面的女人,她已經月兌掉了外套,露出她明媚的面容和烏黑的秀發。即便燈光昏黃,她那頭柔順的秀發依然黑得發亮,他覺得仿佛能聞到她的發香。
她真的很漂亮,他很少和漂亮的女人走在一起,漂亮的女人需要被討好,他向來不擅長討好別人。
察覺他的視線,她抬起眼,瞅著他,歪著頭微笑。
「怎麼?」
她歪著頭時,額際的發絲也隨之晃動,他忍不住好奇,她是否有練習過這個表情與姿勢,但他只是開口問了另一個問題。
「我只是在想,你為什麼會來兼差當調查員?」
「事賣上……」她輕扯嘴角,喝了口礦泉水,才道︰「模特兒才是兼差,但當模特兒能讓我在從事這一行時,得到一些優勢。」
「像是什麼?」
她以手撐著臉,微笑說︰「像是沒想到我除了長腿,其實也有一顆腦袋。」
「我不這麼認為。」他說。
「別說你一開始沒這麼想過。」她放下水杯,伸出食指指著他,噙著笑說︰「我看見你瞪著我,好像我跑錯了地方,你們都一樣。」
他承認他確實有閃過這個念頭,他點點頭,道︰「當模特兒讓人們低估你。」
「沒錯。」她點點頭,往後靠到椅背上,放松的說︰「不過我確實也很喜歡穿漂亮的衣服走伸展台。」
「但那只是臨時的工作。」他指出重點。
「是的,那只是臨時的工作。」她嫣然一笑,「調查員才是我的正職。」
他了解,她當模特兒或許很稱職,可她在調查員這一行干得更好。
「你呢?這份差事是你的正職嗎?」
這個問題讓他差點嗆到,他放下水杯,道︰「當然。
她瞧著他笑了笑,沒再多說,只轉了話題,問︰「你常來這間小館嗎?」
「偶爾,這家的面包和濃湯很好吃。」
皮諾再次上前來,這一回他端著一些熱好的面包和一瓶上好的紅酒。
他沒有點酒,不過他也不想和這老人爭執,皮諾是好意,他知道。
老人替他開了酒,擺上高腳杯,還不知從哪變出了一個放在寬口杯中的小蠟燭,甚至弄來一枝插在水瓶里的玫瑰花,這之中還不斷對著屠歡微笑。
「謝謝你。」她露出客氣有禮的笑容,和那老人道謝。
「別和我客氣。」老人瞧著她,張嘴呵呵笑著說︰「杰克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尷尬再次上涌,但他忍著沒有解釋,解釋太麻煩了,同時也像是對皮諾的關心潑了冷水。
等皮諾離開,他不好意思的開口︰「抱歉,我想皮諾有些誤會。」
「我猜出來了。」她好笑的看著那在杯中水上燃著小小火焰的蠟燭,和兩人都不曾點過的紅酒,那老人真的很努力要增添一些情趣︰「你很少帶女性朋友出現?」
他遲疑了一下,才道︰「從來沒有。」
「為什麼?」她好奇的揚眉,這男人雖然乍看不起眼,但她相信憑著他那身藏在衣服下的精壯體格,如果他願意,他能吸引到不少女伴。
「這里是放松的地方。」他看著她,聳動有些緊繃的肩頸,補充道︰「我放松的地方。」
「那你帶我來?」她微訝的問。
「在經過這樣的一天之後,你確實值得吃一餐好的。」他瞅著她,扯著嘴角說︰「而皮諾的食物,真的能讓人感覺好一點。」
屠歡愣看著眼前的家伙,輕笑出聲︰「希望我不會毀了你在這里的平靜。」
他再次揚起冷硬的嘴角,這次更柔軟了一些,那幾乎像是一抹真誠的笑了。
「所以,杰克,你真的叫杰克嗎?」
「為什麼這麼問?」他反問。
「杰克‧史派羅。」她笑著說︰「那是神鬼奇航里的海盜。」
「是啊。」他扯著嘴角,隱約記得那部電影。
「你和那個杰克‧史派羅一點也不像。」
「是嗎?」他希望自己听起來沒那麼傻,但感覺上就是那麼傻,可他想不出別的話來回答。
「當然,你不是海盜,也沒有金牙。」她傾身,認真的說︰「而且你沒他那麼帥,不過倒是比他干淨一點。」
「謝謝你的稱贊。」他瞅著她道。
「嘿,那不是贊美,我其實很喜歡金牙,你知道,那可以賣錢。」她笑著說︰「緊急的時候,可以救命。」
那一秒,他听到自己沙啞低沉的笑聲逸出唇角,那讓他愣了一下,可是那感覺很好,笑出來的感覺很好。
「謝謝你的忠告,如果有機會,我會裝上金牙。」沒有多想,這句話就冒了出來。
那讓她的笑容擴大,「聰明的決定。」
這很傻。
聊這些沒有意義的話很傻,可是這種傻話莫名讓人放松,他猜她不想讓思緒或話題回到白天那教人不開心的案件上,他配合著她,和她聊一些不著邊際的傻話。
從巴黎的交通,到他的破車,從她當模特兒的八卦,到不小心踩到街上狗屎的糗事。
她與他瞎扯著、胡聊著,但沒再多問和他身分有關的事。
當她忍不住再次以手撐著臉時,他可以看見瞌睡蟲爬上她的眼,她盡力不讓自己睡著,但他想她很累了,她的面具漸漸無法戴在臉上,偶爾他能看見她流露出她原本自然的表情。
模特兒也不是多輕松的行業,而今天一整天,真的很折騰人,不過她依然努力的撐著她沉重的眼皮。
半個小時候,皮諾終于送上了兩人的餐點,那甜美溫暖的食物香氣讓她振奮了起來,專心的開始進食,補充她欠缺的能量和過低的血糖。
那不是什麼高級的料理,但卻十分的溫暖,面包香暖又Q,以月桂葉炖煮的牛肉軟女敕入口即化,女乃油濃湯更是讓她從頭到腳都熱了起來,用窯烤出來的脆皮披薩上滿是甜蜜的水果干與焦糖和吉士。
吃完皮諾的料理之後,真的讓她感覺好上許多。
在那些溫暖的美食之中,她慢慢放松下來,感覺累積在身體里的緊張從毛孔中,一點一滴的流走。
飯後,她到化妝室去洗手,當她出來時,那個男人已經不在位子上了,她愣了一下,然後發現他站在門外講手機。
她套上外套,上前要到櫃台結賬,老皮諾卻只說杰克已經結好帳了。
「你知道,杰克是個好人。」他笑咪咪的看著她。
「是的,我知遁。」她回以微笑。
「他可能不擅長甜言蜜語,但他人很好,是個值得信任的男人。」皮諾見杰克還在講電話,忍不住壓低了聲音看著她道︰「你知道我怎麼認識他的嗎?」
她揚眉,配合的問︰「怎麼認識的?」
「我媽迷路了,你曉得,老年痴呆,她在路上亂走,累了就坐在路邊,沒有人管她,沒有任何人,但杰克看見了她,耐心的安撫我那高齡八十八的老媽,在發現她脖子上戴的項鏈上有地址之後,把她帶了回來。」
她愣了一下,不自覺抬頭去看那個在門外的男人。
「真的?」
「真的。」皮諾點點頭說︰「我家老媽很怕坐車,她痴呆了,害怕車子把她吃掉,但好杰克背著她,走了二十公里。」
他伸出兩根手指,強調︰「是二十公里。」
OK,這真的讓她驚訝到了。
「他是個好人。」听見門上的鈴鐺響了,皮諾快快對她眨著眼,交代道︰「對他好一點。」
說著,他在杰克靠近前,迅速的溜回了廚房。
杰克看著那老好人的背影,忍不住嘆了口氣,尷尬的看著她說︰「別相信他和你說的任何事,皮諾很愛夸大其詞。」
這句話,讓她笑了出來︰「他說你是個好人。」
「我不是。」他苦笑,轉過身替她拉開門。
她笑著走了出去,門外的冷風迎面而來,她忍不住瑟縮,下一秒,一件風衣披到了她身上。
她訝異的回過頭,只看見那男人說︰「你知道,九月的巴黎,入夜後很冷,你需要換一件更厚的外套。」
這男人真是讓人驚訝。
屠歡笑看著他,「你不是個好人?」
他一怔,有些微窘,跟著忍不住笑了出來︰「好吧,你逮到我了,但你要知道,我真的沒有那麼好。」
「但你確實好到會送我回旅館,對吧?」她調侃的說。
他苦笑搖頭,「是的,我會送你回旅館。」
她笑著和他一起上了車,告訴他地址。
因為夜已深,街道上不再處處塞滿了車,他很快就將她送到了那間旅館,甚至堅持她繼續穿著他的風衣,直到她來到旅館大門邊,他才讓她把風衣還他。
當他在大門前接過那件風衣時,屠歡站在階梯上瞅著他,道︰「謝謝你的晚餐。」
「不客氣。」他套上風衣,微微一笑,然後轉身下了階梯,往車子走去。
霏霏細雨在這時從夜空中飄落,沾濕了他的發,和那件有些骯髒的風衣。
她看著那男人的背影,忍不住開口叫喚他。
「嘿,杰克。」
他停下腳步,回過頭。
她走下階梯,低頭親吻他的臉頰。
他沒料到她會這麼做,愣在當場,只見她撫著他的臉,道︰「謝謝你救了我一命。」
然後,她嫣然一笑,溫暖的手撫過他的臉龐,這才轉身,重新踏上階梯,消失在那扇大門之後。
他愣看著那扇合上的大門,好半晌才回過神來,緩緩掉頭走入巴黎雨夜中。
當他上車後,忍不住抬頭看向那棟旅館,沒多久,五樓右側的一扇窗戶亮了起來。
他猜他不會和這個女人有更多的交集。
他發動引擎,開車上路,回到自己的房間時,他卻模到外套口袋中有一張名片,她的名片,她在背面空白處,寫了一行字。
杰克船長,好好照顧你自己。
看著那行英文,他不自覺揚起嘴角,莫名的暖意在心頭升起。
她的字體很凌亂,幾乎有些隨性,像她的人一樣。
他翻轉她的名片,上面有中文和英文,記載著她的電子信箱和手機及公司電話,她的法文說得不錯,但顯然中英文才是她最熟悉的語言。
他將風衣掛到衣帽架上,把她的名片和自己的手機擱在桌上,走進浴室沖了澡,才躺回床上。
疲倦在他上床的那一瞬間上涌,滿布全身,他閉上眼,昨天的案子幾乎就像是上輩子的事。
快睡著時,他嗅聞到一縷淡淡的發香,腦海中浮現那甜美的笑容,和那句道謝。
謝謝你救了我一命。
有時候,困難又疲累的一天結束,除了人們的貪婪、痛苦和丑惡的真相,以及那些許的酬金之外,他什麼也沒得到,但某些時候,像這一天,他會得到一些什麼,一點回報。
像那個感謝的吻。
像她。
深深的,他吸了口氣,再慢慢吐出,感覺身體再次被疼痛佔據,但這一次,他還是睡著了,因為她的微笑與感謝,都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