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這日中午,醒言正在稻香酒樓的桌椅之間來往穿梭,忽听得在那酒肆嘈雜的喧鬧聲外,正傳來一縷清泠脆冽的女聲,恰便似清晨一滴晶瑩的露珠,在五彩晨光中摔碎在青石上。
「呀,這女娃兒的聲音真個好听!」
自負見多識廣的少年不覺呆了一呆,趕緊在百忙之中支起耳朵,努力搜尋這串美妙的聲音。
「風來隔壁、三、分、醉∼酒後開壇、十、里、香!成叔,想不到這酒家還挺風雅。」
听她口音,明顯不似本地人,倒頗像北地客商所說的官話。正辨別間,又听一個蒼老的聲音笑道
「不錯,這對聯挺有意思。也好,趕了這麼久的路,就在這兒歇腳吧。」
估計這老者就是少女口中的成叔了。話音剛落,便听一個粗豪聲音大叫道︰
「小二!把俺們的馬卸下牽走,好水好草喂飽羅。」
想必,這粗豪漢子應女娃和成叔的車夫。
「放心吧您呢!樓上雅座請咧!~~」
樓下小胡這一嗓子喊的,也是夠專業夠悠揚。
不知怎的,醒言最近的耳力,已變得越來越敏銳;饒是樓下離得這麼遠,尤其那蒼老的聲音也著實不大,可在他有意靜心凝神之下,居然在這酒肆喧鬧紛擾中,清楚的分辨出那段對話的每個音節聲調。
托這好耳力的福,听到那聲音甜美的女娃兒正要上樓來,醒言不免心中興奮,趕緊借著給客人上菜的機會,努力往那樓梯口蹭了好幾回。畢竟,平常在這饒州小城里,也很難見到啥新鮮出眾的人物。
在少年期待的目光中,那位少女和她的成叔,終于在千盼萬盼中登上樓來,走到一個靠窗雅座坐下。那位車夫倒沒有上來,估計是身份低微,就在樓下大廳內胡亂用些飯食了。
見二人落座,醒言趕忙上前招呼,熟練的問他倆要點啥菜;自然,順便也瞄了瞄那小姑娘幾眼。這一瞧,少年心下倒有幾分失望雖然這女娃聲音恁地好听,可容貌也只是一般;唯獨那一雙眼楮清澈見底,透著一股子靈氣,才讓她整個相貌活泛了許多。
這女娃看上去年方及笄,約模十四五歲的光景,裙衫寬大,急切間也看不出她身姿如何。其實就是看到又如何呢?此時的青澀少年,又怎會真正懂得欣賞女子身姿的妙處。現在,醒言只隱約覺著,眼前這少女渾身都彌漫著一股形容不出的青春味道。
再看那位大叔,聲音听來雖有些蒼老,但面容並不像想象中那樣滿臉皺褶。似乎這位大叔較善養生之道,看上去正是容光矍鑠。
觀罷二人,醒言開始在心底評價︰
「嗯,這女娃兒比小梅,只稍微好看上一點點。不過這成叔,倒要比清河老頭精神上一大截……呵!」
雖然心中胡思亂想,但手上活兒卻絲毫沒拉下。醒言當即便嫻熟的跟這兩位外鄉客人,推薦了幾道稻香樓的拿手好菜。
「咳咳,這位小哥兒」
正當這位小姑娘,對著剛上的一盤熱氣騰騰的煨豬手異常興奮躍躍欲試時,忽听那成叔出言相詢。又連咳了幾聲,才把這位只顧瞅著少女憨態出神的少年拉回現實中來。
「不知客官有何吩咐?」
醒言慌忙答道。見他回神,成叔便和藹問道︰
「是這樣的,小哥兒可知這附近有什麼名勝古跡?特別是名山勝景什麼的。我家小姐想在這饒州左近游玩一番。」
「哈!您老問我可算問對人啦!」
一听老者這問話,少年立時來了勁兒︰
「俺張醒言別的不敢夸口,單說這饒州城的勝景兒,可屬俺張醒言最熟啦!」
于是這一老一少,接下來就目瞪口呆的听少年長篇大論的演講︰
這跑堂小二,將那饒州城稍有些噱頭的景致滔滔說來,無論啥犄角旮旯一個不拉;卻偏又脈絡分明、有跡可循。
看來,醒言不愧是季老學究的得意弟子,長期的刻苦訓練,現在終于派上了用場!正是︰
忽發狂言驚滿座,兩泓明媚一時回!
「醒言!!!」
正當成叔想要出言制止少年滔滔宏論時,卻忽听得這少年的背後,突地 當一聲斷喝,然後老少二人便無比驚訝的看著少年立馬收聲,抱頭鼠躥瞬間消失在眼前……
「客官您別光听這小子胡扯。他整天都沒個正形!您看這菜都要涼了,二位還是先享用吧。不夠再點啊!」
「嘿嘿,其實小店也沒啥其他特色就是菜特別好吃!量又特別足!卻還不是特別的貴!哈哈!」
不知是不是得到胖帳房的線報,這滿嘴「特別」的劉掌櫃,突如神兵天將般出現在當場,把正在阻止客人潛在消費可能的少年跑堂及時趕跑。
「呵,那就麻煩掌櫃的,再把剛才那位小哥叫來。老朽正有些重要事體在問他。」
和劉掌櫃夸張的言語想必,成叔還是一副不溫不火的模樣。
「呃!」
這回,輪到劉掌櫃抓瞎了;畢竟客戶需求便是第一,無奈下也只好灰溜溜蹩回去,又把醒言給叫過來。只是,他趁人不注意時,小聲威脅著少年一定要小心伺候客人,盡量不要影響他們多點菜。然後,這劉掌櫃便很沒面子的消失到櫃台之後,等待下一次突發狀況的降臨。
有了前車之鑒,這次成叔直截了當問少年,這饒州城鄰近,倒底有沒有啥值得一游的山巒。
听得成叔之言,不想給饒州人丟面子的少年,撓了半天的頭,一番搜腸刮肚後,還只能無奈的告訴眼前老者︰
「不怕您老笑話,俺們這饒州城雖然名勝景兒很多,可就是城郊外著實沒啥值得一看的名山。」
「離咱饒州城不遠的鄱陽縣境內,倒是有不少山丘。可依我看,卻也只是一般。稍微有點看頭的,又都離這饒州很遠。這饒州城左近嘛呃,俺家倒有一處祖產山場,雖然佔地廣大,但山體低矮,只能算個野山頭。」
「嘩!∼你家有山呀?!」
一听醒言之言,那少女立即放過眼前那盤豬手,很感興趣的追問少年︰
「你家山頭叫啥名字呀?還沒有名字嗎?沒名字我就給取一個了!」
「呵∼」
見少女如此熱情,少年也報以和善一笑,言道︰
「俺家那山,大伙兒都把它喚作‘馬蹄山’。因為附近老人們傳說,這山丘是當年玉皇大帝所騎的天馬下凡,打滾時拱出了鄱陽湖,飛天前又踏下一顆蹄掌印。我家馬蹄山,正是這個馬掌心。」
听到「馬蹄山」這仨字,成叔和少女眼楮同時一亮︰
「好有趣的故事哦!不知這位大哥能不能帶我去看一看?」
這是涉世未深的少女,正巧不知道該怎麼打發下午的時間。
「嗯,正好陪小姐一起去看。喏,這位小哥,如果你願意辛苦一趟的話,這錠銀子就歸你了!」
這是一直看上去穩重端莊的成叔。不過機靈的少年可以看出,這位成叔可不僅僅是因為少女感興趣才這麼費心上力的張羅,分明是自己也動了興趣。
「真搞不懂啊!就那荒山有啥好看!這倆外鄉人還真有興致。難道真個被我這小道傳說給打動了?不過這錠銀子倒是不輕,抵得上俺一倆月的工錢了……」
「咦?不對哦!這老頭干嘛這般慷慨呢?這銀子不會是假的吧?」
正在患得患失胡思亂想的少年,突然覺到有兩道明光爍爍的眼神,正在盯著自己原來正是那少女,見他忽而機靈干練,忽又呆頭呆腦,覺得非常有趣,正拿雙眼盯著他看。
不知什麼緣故,少年忽然覺得很不好意思,那張和清河老道歷練過無數次的臉皮,竟破天荒的微微紅了一次!
等成叔和那位少女用餐完畢,他們並沒有馬上跟隨醒言去游覽馬蹄山。倒不是因為他們失去興趣變了卦,而是那位小姑娘,臨時又決定想要先在城內轉一轉,感受一下饒州城的風土人情。成叔也沒有怎麼反對,導游張醒言也沒什麼意見,反正缺席下午塾課也不是第一次;無論是去馬蹄山游玩還是在饒州城內轉悠,也沒啥本質區別。
于是,成叔和那少女便在醒言向導下,開始在饒州城里閑逛起來。
正如前面所言,饒州其實並不是什麼大城,城內規格與天下其他城池相比,也沒多大區別,無非是柳夾街道,坊間唱賣,無甚出奇之處。
那時倒還沒有那種編制城郭十景的風氣,不過張醒言倒底跟著季老先生讀過詩書,雖然迫于生計不免「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常常不得不混跡于街肆;但他素來聰敏,胸中所學反比那些紈褲膏粱的同窗子弟,要通透精深得多。
因此,雖然饒州市井平淡無奇,但少年不免常常借題發揮,簡簡單單的景物,也安上諸如「古廟梵鐘」、「秋河秀色」、「流水人家」、「環城翡翠」、「小城燈火」之類的高雅名目,再結合上那些從稻香樓三教九流食客處听來的奇譚軼聞,便總能將一段本不起眼的景物,引經據典如數家珍般娓娓道來。這一番有虛有實的趣味言辭,不僅將那稚齡少女深深吸引住,便連飽經風霜的成叔,也常常頷首稱道。
經過大半個下午的游玩,三人已經比較熟悉。特別是兩個年輕人,更是遠比開始時融洽自然得多。
醒言已知那位大叔就叫作成叔。只是那少女的名姓,雖然當時市井男女風氣不似後世那般拘束,但一般女子的姓名,還是不會輕易告訴陌生男子。于是少年便常常苦于不知該怎麼稱呼那位少女,最後終于忍不住問起成叔那女孩的名姓。
沒想,那少女正與醒言投緣,聞他問起,便略含羞澀的主動告知姓名︰
「我叫居盈∼」
「我叫張……」
就在醒言也要告訴她自己名字時,誰知居盈淺笑道︰
「你叫醒言嘛!你那老板嗓門這麼凶,早把你的名字喊得整條街都听得到啦!嘻∼」
不提這對少年男女一番笑鬧,卻說當路過李記雜貨鋪時,倒底是少年心性,醒言言語間不免就流露出對李小梅的夸贊之意,于是居盈便忍不住笑他沒見過真正的美女。
听到心中的偶像被人輕視,自己的審美觀更遭懷疑,少年便不免有些惱羞成怒,賭氣道︰
「居盈,雖然小梅可能沒外面那些漂亮女子好看,但在這饒州城中,依我看也是數一數二的!」
此時,為了爭勝,他已把小梅這方圓兩條街的第一美女,提升到全城數一數二的名次。
沒成想,居盈聞言,饒有興趣的追問︰
「那醒言你知道外面有啥漂亮女子呀?」
「這個……」
氣勢洶洶的少年,一下子就被噎住;畢竟,自己最遠去的地界,也不過是饒州東南的鄱陽縣。
看著這倆正斗嘴的年輕人,成叔也沒插話,只一直保持著微微的笑意。
怔愣半晌,醒言倒底常在酒樓走動,心思靈活,看著居盈的笑靨,稍一思索他便有了計較,開口言道︰
「嗯,外面的漂亮女子嘛,我當然知道。首推當然是我們皇帝陛下的小女兒傾城公主。稻香樓的酒客們,都在傳揚她的美貌呢!他們見多識廣,能把她夸為天下第一,想來應是不錯的。」
聰明的少年,首先便推出一位天下公認的第一美女,保證立于不敗之地,然後便開始反擊︰
「當然了,大家都知道傾城公主漂亮,那我就舉個現成的例子吧、」
說到這兒,醒言故意頓住。
「嗯?現成的例子、在哪兒呢?」
果不其然,少女中計。
「那就是你啊!嘻∼」
正準備看居盈有啥夸張反應,沒想到她居然只是忸怩一笑,沒有再說話。
時間過得很快,雖然饒州城城池不大,但一圈逛下來,不知不覺也已是日漸西沉。待講完柳竹巷那口水井與一位寡婦悲苦動人的故事後,醒言便和他們二人,一起坐上馬車往馬蹄山而去。
在車上,偶爾一瞥間醒言發現,居盈的睫毛上竟還隱隱閃動著一點淚光,估計是單純的少女,還沉浸在剛才他講述的那則淒美動人的故事中。
「女孩子還真是多愁善感啊!」
少年決定,下次再和小姑娘們說故事時,都要把結局改成大團圓。
托居盈他們的福,這次普通的趕路,造就了少年醒言這輩子中多個第一次︰
第一次坐馬車;
第一次不用自己雙腿走回家;
第一次……這輩子第一次踫到女孩子的身子!
這個第一次,是馬車一次拐彎時,由于慣性作用,少女往他這邊微微傾倒,手臂挨在了他手肘上。雖然只是一下,這輕輕的一踫,卻已讓素來大膽的少年耳熱心跳了一路!
待到馬蹄山時,已是夕陽西斜。西天的霞光,斜照在馬蹄山上,把這座不起眼的小山丘,裝扮得宛如一座光華流動的紅玉雕塑。山丘上蔥蘢的草木,此時也似施上了一層朱粉。
可能是醒言之前沒夸過馬蹄山什麼好話,居盈覺得這夕陽中的馬蹄山,也挺好看的。不知不覺中,少女已按照少年下午的導游風格,月兌口贊道︰
「好美的‘馬蹄夕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