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那少年醒言,正踫上平生少有的幾次揚眉吐氣,正自洋洋得意,卻不防旁邊突然一聲冷嘲熱諷,一時間不免頗為掃興。
醒言聞言轉過頭去,要看看是哪位恁地煞風景。這一瞧不要緊,醒言只覺得眼前突然一亮︰在他身旁不遠處,正立著一位寬袍大袖的俊俏少年。
這少年豐姿玉貌,生得格外的俊美︰星目秀眉,面如冠玉,若施雪粉。長身玉立在那里,醒言只覺得這少年身遭便似有明燭相照,看在眼里竟有熠熠生輝之感。
「好一位翩翩濁世之佳公子!」
怔仲半晌,醒言才緩過神來。揉了揉眼楮,才想起眼前這位美少年,方才似乎對自己很是不滿;于是便陪著小心問道︰
「這位公子,不知小的適才是否有唐突閣下之處?若小的剛才有啥不小心的地方,還請公子見諒!」
這「公子」的稱呼,醒言心里還是略微斟酌了一下的。若稱慣常所講的「大爺」,顯是有些褻瀆了這位豐神如玉的少年;若叫「兄台」,則似有些自抬身份。懾于少年的灼灼容光,有點自慚形穢的少年,只覺得這稱呼萬萬的不妥。最後,還是覺得稱他作「公子」比較妥帖些。
「哼!」
誰想,醒言謙恭的問詢,卻只換得這位公子一聲冷哼。看來,醒言這位剛剛被夏姨表揚的優秀樂工,似曾將眼前這位公子怠慢得不輕。
只是,身為當事人的醒言,卻真個是一頭霧水。畢竟在剛才那無恙兄的「門牙」事件中,自己只是奮起反抗無禮要求的受害者而已。若與此事無涉,則更想不出自己對這位公子有何唐突之處說實在的,這麼俊俏的公子,自己還是頭一回瞧見呢!
見醒言滿月復狐疑還想詢問,那年輕公子倒是不耐煩了,把手一擺︰
「你這小廝,且不和你多說;今日大爺只是來听曲兒,不多與你計較!」
雖然還是莫名其妙,但既然顧客不想多說,醒言也樂得裝作糊涂,決不會去打破沙鍋問到底,自觸霉頭。只是……這位公子脆生生的聲音,自個兒咋覺著有些耳熟呢?
撇開隱隱的一絲疑慮不提,醒言開始熟稔的請這位俊俏公子點曲兒,終于開始今天的正經工作。
只不過,這演著演著,醒言卻覺著有些不對勁起來︰
原來這少年,听完一曲又一曲,不僅半分賞錢也無,這一路听下來竟好似毫無叫姑娘的意思。
要知道,這花月樓可不比樂坊,這听听曲兒、奏奏樂兒,只是約略來烘托一下氣氛的余興節目;這最後的正角兒,還得落到花月樓諸位如花似月的姊妹身上去,那才是這「花月樓」的正道兒。若要正經听曲兒,客人可以去「瓏樂坊」啊,那里才是正場。
于是,這壁廂是興致勃勃,點曲兒手不停歇;那壁廂,卻苦了那些個在一旁苦等的姊妹們。這些姑娘皆是貪那少年美貌,拼著其他生意不做,也要抻長了脖子在那兒傻等,直等得脖兒是酸了又酸,臉上的笑容是換了又換,簡直便快擠不出些笑意兒來了!
且不提旁邊的姑娘們焦急,對于醒言而言,幾支曲兒下來,他更覺著今晚這位公子有些不對勁兒。看起來,這位翩翩公子應是家學深厚,看他點曲兒的架勢,顯是對這宮商徵羽之道頗有研究。只可惜,這位點曲兒不嫌累的美少年,其深厚的樂理造詣對醒言所在的這小小樂班兒而言,簡直就是一場災難︰
剛听罷清新綿邈的仙呂宮唱,接下來卻點健捷激裊的雙調唱。正自沉浸于余韻當中爽朗自得的全體人員,不得不迅速調整情緒,進入苦大仇深的狀態;而一曲高平調兒演罷,敬業的唱曲兒姑娘和樂工們正在歡欣鼓舞這些快樂的人們絕不會想到,接下來他們便要成為淒愴怨慕商調唱的主角!更可氣的是,一陣忙亂後全班調和好了管兒弦兒,成功演奏一曲輕快亮麗的中呂調兒般涉哨遍,可等到下一曲兒,卻不得不又是一陣子忙活,搬碼兒轉調,轉去風馬牛不相及的黃鐘調兒古水仙子!
而更要命的是,醒言所在的這花月樓的樂班兒,本來熟稔的便只是些個明快浮華的小曲,突然要他們奏這些生僻調兒,自然是左支右絀,苦不堪言。這一番折騰下來,不僅樂班兒眾人汗水淋灕,叫苦不迭,就連那在一旁苦等的痴情姊妹們,卻也差點化成望夫石!
再說少年張醒言,有了這位公子前面那番話,再看看他眼前這一番做作,滿頭大汗之余心里終于回過味兒來︰
這位仁兄,不是變著法兒在戲弄人嘛!看來自己以前不知不覺中,真將這位兄台得罪得不輕!……等等,一想到「以前」這倆字,再仔細瞅瞅眼前這位公子的長相模樣,一直糊里糊涂的少年終于恍然大悟,立時想明白為啥一開始便覺著這公子聲音耳熟。原來眼前這位翩翩「佳公子」,卻正是自己那晚在鄱陽湖邊吹笛時,不知從哪兒跳出來不分青紅皂白便指他為「偷笛賊」的少女。雖然那晚溜得倉促,但在那不算晦暗的月亮清光里,醒言還是依稀瞧見到少女的模樣,後來她這模樣,更是反復出現在自己少有的幾次噩夢中!
這當兒兩下一比照,醒言越看越像,看出眼前這位嘴角含嘲的美貌公子,活月兌月兌便是那晚鄱陽湖邊的蠻纏少女!
認真說起來,這位少女來歷委實不凡,在她所在親族中身份甚是尊貴。在她族中,這少女一向被喚作「靈漪兒」;這「雪笛靈漪」之譽,可謂是江海聞名。現在失去這支「神雪」玉笛,叫她如何不急?
初時,一見自己心愛的笛兒出現在醒言手中,靈漪兒只以為是醒言這憊懶少年偷走了自己的雪笛。可那晚被這滑溜少年逃掉,再靜下心來想一想,卻覺著此事又有諸多不通之處。
憤懣的少女,再想及這些天爺爺對自己是有求必應,問起那失笛一事,卻只推耳聾。看這情狀,十有**這失笛事兒,又得著落在自己這位行事沒個常理的爺爺身上!
只是,生性活潑的少女靈漪兒,所居之處雖然不凡,但對于少年人而言卻有些沉悶,尤其少有敢和她嘻笑怒罵的同齡人。這下好不容易找著因頭,遇見醒言這「刁猾」少年,少女如何肯輕易放過!靈漪兒現在一心只尋思著︰
「踫見笛子的事兒先不告訴爺爺。等我憑著自己的智謀將這笛兒取回,再審得這討厭少年親口承認笛兒是爺爺偷偷送他,那時候才叫有趣!」
一想到自己那慣熟裝聾作啞的爺爺,將來被自己人贓並獲的尷尬模樣,少女便忍不住要笑出聲兒來!只是,眼前這可憐的少年卻哪里知曉這些情由,只是一門心思的琢磨著,該怎麼辦才能擺月兌眼前這刁蠻女娃的歪纏。偷眼環顧了一下四方,醒言見大多是自己人,不免便寬心了許多,膽氣也壯了起來。眼角的余光偶爾掃過一處,醒言心中一喜︰
「有了!」
且說少年醒言瞧出那位俊俏「公子」的真面貌,正自心懷鬼胎躊躇無措之時,眼角卻正巧掃到一旁還在扶著腰兒撐著脖子傻等的一眾姑娘們。看起來,現在他和她們倒是有些同病相憐。
瞧見她們,醒言心中一動,頓時有了主意,暗忖道︰
「好你個女娃兒,忒個不良,喬裝打扮只管來折騰我!若是再這樣點奏下去,不單我自個兒吃不消,也會因我拖累了旁人。嗯,你這女娃會使這招‘改頭換面’,我也就來個‘驅虎吞狼’!」
也不管比喻恰不恰當,反正醒言心中是打定主意,不管如何,今日定要將這位前來尋釁的蠻纏女娃擠兌走;否則,今晚大伙兒都非給累趴下不可!
「我說這位大爺」
正當靈漪兒興致勃勃又點了一首恐怕聲能裂帛的「無射調」時,醒言便再也按耐不住,終于出言開始實施他的驅逐大計!
只見他將手中的玉笛「神雪」穩妥的插入腰間,然後對眼前這位冒牌「公子」說道︰
「依小的看,這位爺已听了這許多曲兒,想必也有些倦了吧?」
確切的說,是這醒言在內的花月樓諸人倦了;眼前這位靈漪兒「公子」,顯然神采奕奕興致勃勃。不過醒言哪管這麼多,只管繼續往下說道︰
「稟這位爺,小的和眾伙伴們這些曲兒,奏得實在是粗鄙不堪,再听下去恐怕便污了公子您耳目!公子您請往左右看……」
說到這兒,少年一指靈漪兒身畔那些個望穿秋水的姊妹們,
「您看,這旁邊有這麼多如花似玉的姊妹們,專在候著公子垂憐;現在正值這良辰美景之時,您何不就此挑出一位,這便去安歇去也?」
此時,醒言身側那些正自疲憊不堪的樂班樂伎們,正巴不得有人出來說話,一听醒言吱聲,全都正中下懷,個個放下手中家伙,支起耳朵靜候下文。而那些在旁邊一直苦等著的姑娘們,听得醒言後面這句公道話,更是如聞仙旨綸音、如聆至理名言,當下恨不得抱著這知情知趣的小小少年,狠狠親上一口!
瞧了一眼這些個躍躍欲試的花月諸姬,讀過兵法的醒言,心里琢磨著還得趁勝追擊,再給她們添上一把火︰
「各位姐姐,請恕小子直言,今日各位為何如此懵懂?這位公子听曲兒不止,顯是面皮薄女敕,不好直言;各位姐姐何不就此毛遂自薦?也好早去安歇;須知那**苦短……」
在花月樓待了這麼多時,醒言也是耳濡目染;雖然實際上半懂不懂,但這些風情話兒還是听得多了,此際信手拈來,雖有些個不倫不類,但也差不離,正撓著旁邊花月諸姬的癢處。當下,醒言此言一出,便似一顆火星兒蹦到火藥堆里,那些在一旁憋得好久的花月諸女,頓時「轟」一聲爭先恐後一擁而上,將眼前這位千年難得可人疼的俊俏公子團團圍住,拖衣拽袖,殷勤遞話,各個都使出自個兒的看家絕技,務必要佔得「花魁」而回!
一時之間,樓中處處可聞鶯啼燕語,滿場子里媚眼兒橫飛;這個是鬢歪髻亂,那位是鬟蓬釵斜,卻還是個個爭先,人人踴躍,惟恐落于他人之後!
而那樂班兒的諸位樂伎們,在一旁也沒閑著;方才那一頓磨礪,個個是心有余悸,現下心底俱都盼望著這位萬難伺候的公子哥兒,早日入得那紅綃帳中、香羅被里,不再來跟她們羅皂。更有個別貪那公子俊俏的樂伎,已是按捺不住,棄了琵兒琶兒,理了理香鬢,挽了挽雲袖,竟是親自下場,也去加入到這場爭奪之中!
一時間,眼前這整個場面,便像是一鍋煮開了鍋的粥湯,真個是混亂無比!
若是在旁個男子看來,眼前這場面也許算得上是齊人之福,定要來左擁右抱,好好享受一番;可現在處在這脂光鬟影中心的靈漪假公子,卻只是叫苦不迭。自幼身份尊貴的她,卻如何受用過這般場面。只只玉手伸來,拈作蘭花,卻只在她女敕臉上亂模;個個縴腰曼擰,柔比楊柳,卻頻來她嬌軀上挨擦;旁人道它是溫柔鄉,自個兒卻看成是修羅場!
說來這位特地來捉弄醒言的少女靈漪兒,未曾料想到這少年竟是如此憊懶,說不演便不演,而且還出言擠兌,說出那樣羞人的話兒來,當時饒是這靈漪兒刁蠻無忌,但畢竟是女兒家,一時也是亂了方寸,竟忘了駁斥。當時便已失卻先機,現在便弄得這般狼狽。這一回,該輪到她叫苦不迭了!
而混亂當中,這靈漪兒在人縫兒里,瞥到自己這場災難的始作俑者,那個偷笛不還的可惡少年,卻兀自在一旁只是樂呵呵的看熱鬧,不時還喊上兩嗓子鼓勁加油!
一見這討厭少年還在那兒煽風點火,靈漪兒更是羞怒難當;再加上那撲面而來的燻人脂粉香氣,對她來說實在是太過嗆人,少女掙扎的力度不免便大了些。于是只听得「噗」的一聲,她頭上那頂本已斜亂的冠帽,再也支持不住,在這場動亂之中,終于掉落下來
這時節,那些在外圍還在拚命往里擠的姑娘們,卻奇怪的發覺前面的姊妹怎麼突然便停了下來。正在不明就里,便有趁此機會擠進人堆的幸運兒,只是擠到近前,卻才驚詫的發現,方才這位眾人矚目的俊美少年,原先那頂素帽早已不見,現在那滿頭的青絲正如瀑布般披落下來。再看「他」一雙噙著淚光的明眸此時便算是再傻的傻大姐都能看得出來,原來自己那芳心暗系的翩翩佳公子,卻是位嬌娜嫵媚的俏佳人!
再說那位還在外圍加油鼓勁兒的少年張醒言,急切間還沒來得及看清場中的變化,兀自在那兒幸災樂禍的大聲吆喝煽動︰
「哈哈!我說這位多情的公子啊,我們花月樓還有特制的五石散,買上一小包,包您用了滿意!∼」
可憐這個原本正常的好心建議,在這突然安靜下來的廳子里,竟顯得極為不協調!
听了這句響徹廳堂的促狹話兒,那位飽償苦難的無措少女,此刻終于再也忍不住,「哇」一聲便哭了出來。只見她使力分開還呆呆圍著她的紅粉隊伍,立時只身沖進那茫茫的夜色之中!
而那有些淒迷的夜色,掩蓋住少女委屈的身影;唯有一聲帶著哽咽的恨恨話語,卻清晰無比的傳到眾人耳中︰
「張醒言!我跟你沒完!」
其聲悠遠綿長,在迷離夜色中清晰異常。在場的花月諸姬,听到少女這句氣話,全都詫異的看向少年;她們眼光中,大都還含著些曖昧笑意。而她們目光所向之人,剛剛正在檢討自己是不是有些過分,現在听了這伴隨晚風而來的話兒,卻不禁打了一個寒戰︰
「不好!她居然連我名姓都打听到了!看來,以後我出門還得小心些……唉!」